“爹!
”
“阿爺!
”
吐了血的杜世城像個癟了氣的氣球,搖搖欲墜,不要說高舉的巴掌,就是身子都一頭往地上栽去。
杜大金一臉血沫子,大驚失色,還是杜栓眼疾手快,一把摟住了。
周氏聽見大金把她想說卻不敢說的話一口氣說了,心裡的溝溝坎坎瞬間都似抹平了,呼吸都順暢舒坦了。
可好景不長,杜世城被大金大逆不道的話氣得突然吐血暈倒。
她一下子感覺到了大禍臨頭,也顧不得臉疼心口疼了,拔腿就往魏氏屋裡跑。
“娘,娘,不好了,出大事了!
”周氏一邊跑,一邊凄厲地尖叫。
魏氏拿了米交給杜桃,正準備再捂下被窩。
被周氏的叫聲一驚,太陽穴突突地跳。
“你鬼嚎什麼!
”魏氏以為是大金忍不住疼,周氏裝瘋賣傻地瞎鬧。
周氏哐當一聲推開屋門,魏氏剛想斥責她,卻見杜栓跟在後面,連托帶扶着把耷拉着腦袋的杜世城扶了進來。
“孩他爹!
”魏氏吓得六神無主,赤腳就下了地,杜栓把杜世城安置在床上。
隻見杜世城兩眼緊逼,面如金紙,嘴角還挂着血絲。
“你爹剛還好好的,到你們屋裡去了一趟,怎麼就這樣了!
”别看魏氏平日裡罵媳婦打孫女,那也是狐假虎威,靠得是杜世城的默許。
這會兒杜老爹突然不省人事,她的天都塌了!
“娘,你先别問了,趕緊請大夫吧,我看這情形,怕不是……老二他……”周氏斷然不敢講是大金把公爹氣吐血的,隻好往死人身上賴。
“對對對,杜栓,立刻去醫館請鐘大夫!
”魏氏如夢初醒地吩咐杜栓。
院子裡鬧糟糟的,雞飛牛叫,難得早起的三房兩夫婦也趕到了魏氏房中。
周氏心虛,借口照顧大金,溜走了。
杜世城已經被掐人中蘇醒了,他環顧四周,見隻有三房和老婆子在身邊。
魏氏急急地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隻張張嘴,終是什麼話也沒說,閉上眼,假寐。
穿着一身天青色長袍的鐘毓,腫着眼睛來了,這一家子還沒過12個時辰,他就來了三趟。
他一看杜世城的模樣,心中一驚,這病竟來得如此兇險?
鐘毓診脈施針,一盞茶的工夫,杜世城的臉色終于緩了過來。
“大夫,我家當家的怎麼樣?
”魏氏拉着鐘毓的袖子,眼巴巴地問。
“以後不要抽煙,少生些閑氣。
”幾日前,鐘毓初次上門就已知杜世城病重,卻沒到藥石無醫的地步,沒想到今日卻陡然惡化了。
“你是說,我爹今兒是氣的?
”謝氏插了句嘴。
老爺子抽煙抽了大半輩子,哪能說不好就不好了。
這一早上,二房悄沒聲的。
事是在大房屋裡出的,若說被氣,隻能是大房一家子。
謝氏趁機上眼藥。
一言不發的魏氏看着杜世城慘白的臉,又想到周氏躲避的眼神,她什麼都明白了。
“杜叔,凡事看開點,多為自己身體着想。
”鐘毓收起銀針,難得他今日肯多勸導兩句話。
杜世城閉眼不答,隻眼角滾落幾滴濁淚。
“診金多少?
”魏氏問。
“今兒不收。
”鐘毓輕言。
聽得這話,魏氏和三金夫婦,吓得面如土色。
大夫不收費,離閻王殿就不遠了!
“那那那……”魏氏心跳得厲害,不禁結巴了。
“今兒杜叔是急火攻心,我已施了針。
明日我再來,探查出實象,方可對症下藥。
”鐘毓扣上藥箱說。
魏氏噓了口氣,三金夫婦面面相觑。
杜梅姐妹齊齊在屋外站着,見鐘毓出來,着急地詢問:“我阿爺怎樣?
”
“你阿爺暫時沒事。
”鐘毓往簡單裡說。
“哦。
”杜梅松了口氣。
阿爺雖然不維護二房,卻也沒任由大房來糟踐她們。
杜梅對他還是比較敬重的。
“給你阿爺做點綿軟的吃。
”來過幾次,連鐘毓都知道,杜梅姐妹是在廚房裡長大的。
“知道了。
”杜梅帶着妹妹們行禮。
鐘毓順道到大房看大金他們的傷。
随在鐘毓後面,拿着小半升米出來的魏氏,聽見他們的對話,臉上有了一點愧色。
杜梅用竈膛裡燒的炭起了小爐子,坐上個陶罐,慢慢炖煮米粥。
破天荒的,魏氏把早上剛撿的,還熱乎的五個雞蛋拿到廚房來,吩咐先給杜世城做兩個桂圓糖水蛋,其他三個做菜。
糖水蛋很好做,一會兒工夫,一碗白盈盈嫩乎乎的湯水就做好,杜梅讓杜桃端到正屋去,她今天有很重要的一餐飯要做。
今天雖是二金頭七,但大順王朝有喪事不過年的風俗。
現在已是臘月二十六,辦過頭七之後,就脫孝過年了。
尋常人家按日子要隆重辦的三七五七顯然沒時間了。
因此,杜梅決定這次要辦個體面隆重的祭奠。
雞飛狗跳了一早上,總算暫時安定下來。
胡亂吃了早飯,杜梅估摸時間不早了,趕緊把活給姐妹三個派下去。
杜櫻去方氏家割肉,杜桃去河邊淘洗青菜蘿蔔和昨日就擇好的野菜,她自己挑了兩條養在水桶裡的魚殺了,杜桂最小,自然是負責燒火煮飯。
杜梅姐妹做慣了廚房裡的活,配合也很默契,杜梅掌勺,杜桂燒火,杜櫻切菜,杜桃幫着拿碗盤碟子。
半晌,蘿蔔燒肉、紅燒魚、青菜豆腐、炒荠菜百葉、馬蘭頭拌豆幹,炒馬齒苋、雷蘑炒雞蛋。
七樣菜,有魚有肉,葷素搭配,紅黃白綠色彩鮮豔,味道更是不用說了。
方氏給杜櫻割的是最好的五花肉,紅白相間,經霜的蘿蔔爽脆甘甜,再加點自家夏天梅雨季做的豆瓣醬,肉的肥膩融入了蘿蔔的清爽,經醬熬煮提鮮,滋味厚重濃郁。
魚,杜梅揀的大個的,馬上就要開春了,滿肚子的魚籽。
熱鍋冷油,炸兩片姜,将魚兩面煎黃,注入半碗熱水,湯瞬時就沸成了乳白色,又擱了點醬,小火熬煮一刻鐘,收汁撒蔥花,魚香撲鼻。
冬日的青菜崩脆,新做的豆腐白嫩,燒肉的時候留了一點肥油,煸軟青菜,加入水,将豆腐改刀切小塊,入鍋在沸湯滾上幾滾,一大碗碧綠雪白的的青菜豆腐就成了。
将百葉切半指寬的條,與鮮嫩的荠菜一起下鍋,大火一炒,荠菜化出的汁水,把豆黃的百葉也染上了綠色。
馬蘭頭和豆幹汆水,去澀去腥,放涼瀝幹後,豆幹切丁,馬蘭頭切粗末,加糖熟鹽熟油,充分攪拌,兩種不同的清爽清香相互融合,互相激發。
馬齒苋切段,大火快炒,加鹽裝盤,不過四五息的工夫,青綠變碧綠,清香轉濃香。
雷蘑最是嬌氣,昨日剛采的,杜梅雖用濕布覆蓋着,經過一夜,邊緣還是有些變硬變黑了,原本是要加在雞湯裡的,現在沒法隻好切片和雞蛋同炒。
三個雞蛋磕破在碗裡,大力攪拌,少少的加一點冷水,熱鍋冷油,快速滑炒,又嫩又蓬,倒入雷蘑片,放幾粒醬豆子增色,蛋蘑醬都是鮮物,鮮上加鮮,爽~滑幼嫩。
廚房裡水汽氤氲,竈膛的火跳躍明亮。
杜梅的額頭沁出了汗也顧不上擦。
她的廚藝都是她娘言傳身教的。
杜家溝人本是莊稼漢,不講究色彩也不講究搭配。
一鍋熟,吃飽肚子是正經。
許氏這樣燒飯做菜,常被周氏借題發揮,好吃好喝完了,還嫌她做的花裡胡哨,嘩衆取寵。
每每這個時候,都是二金維護她。
這就更令周氏生氣,魏氏不喜。
待杜梅能夠着竈台了,許氏更是細細教導。
杜梅也是冰雪聰明,似在廚藝有很大的天賦,一經點撥,觸類旁通,比她娘有過之無不及。
許氏欣慰,之後陸陸續續添了幾個孩子,廚房就慢慢交給杜梅了。
今天,魏氏給的全是粳米,這是過年才有的飯食。
飯氣蒸騰和魚肉鮮蔬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穿過門窗,四處飄散。
大房屋裡窩着灰溜溜的五個人,杜大金禍從口出,老爹情況不明,自己身上雖比昨天好些,可還是不能動彈。
周氏臉上倒是大好,可公爹的那一腳可是十足十的力道,雖鐘毓說,沒有傷到要害,可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
杜柱熱是退了,可腳卻是傷得不輕。
杜樁嘴狠,臉上白吃了苦頭。
不過大房屋裡現多的是外傷藥,周氏給杜樁臉上四五道抓痕上了藥。
心裡直犯嘀咕。
自從二金出了事,大房的麻煩事也接二連三。
杜樁吃撐了肚子,杜栓被公爹打,最奇的是杜柱挑個刺,都差點搭上小命!
自己和大金就更不要提了,偷雞不成蝕把米,現在更是差點害了老爹。
周氏心裡越想越害怕,她不想這些事是自己的心術不正惹的禍,卻隻想着那日的陰風和三個兒子講的鬼影,以及村裡遍傳的二愣子遇鬼活不成的事情。
很明顯,這二金是要報複欺負他老婆孩子的人啊。
照他平日裡巴心巴肝疼人的性子,就算家裡人也不會放過的。
“二叔啊,你和大金是親兄弟,我錯了,你就放過我們全家吧。
”周四雙手合十,叽叽咕咕默念,恨不得現在就去磕頭謝罪。
“娘,我餓了!
”杜樁的肚子忌口了幾日,就好了。
他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聞着外面飄來的飯菜異香,肚裡的饞蟲造反了!
“你這個呆子,就知道吃吃吃!
”周氏第一次沒有站在小兒子一邊,她是被吓的。
按理,今天是二金魂靈回來的日子,他們還是不要出去撞見的好。
她把全家拘在屋裡,不開門不開窗,隻在暗沉沉的屋裡枯坐。
大金屁股疼得起不來,杜柱腳疼得起不來,杜栓昨兒傍晚到今兒早上連跑了三趟醫館,累得不輕,樂得躺着歇歇。
唯有杜樁,恢複了生龍活虎,好了傷疤忘了疼,恨不能一口吃下頭豬。
頭一回被周氏罵,杜樁看看家裡其他人,疼的疼,累的累,也覺得自己過了份,他咽了口口水,又翻身睡覺。
沒有肉吃,睡覺養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