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先忙着二金的喪事,後又是許氏早産,杜梅整天忙得像個陀螺似地給她弟弟找口糧。
接着又出了這樣那樣的事,導緻她把年都丢到了腦後去了。
撣塵,打掃,拆洗被褥,殺年豬,磨豆腐,蒸饅頭,包餃子、乃至做年夜飯……凡此種種,沒有一件事,不牽扯着杜梅。
杜梅隻好先收拾起夢中所得,把各種雜亂的事排了個輕重緩急,一件件有條不紊地做起來。
撣塵打掃,各房俱是各忙自的。
但廚房、堂屋、柴房、磨房、牛棚等所有下房都是杜梅姐妹的勞動範圍,杜世城身子不太好,魏氏也沒心情盯着媳婦孫女們幹活。
總之,大房三房不幹的,都是二房丫頭們的活。
謝氏平日裡隻管自己一家四口的穿衣磨鞋,縫補漿洗。
她又頂頂怕髒,撣灰掃塵時,把自己包的像個粽子,做一點事,就直叫喚腰疼胳膊酸。
三金喜歡謝氏的嬌媚動人,自然舍不得她受累,除了自己屋裡必做的事,其他的一概不讓她動手。
杜杏借着繡花不能做粗手,更是十指不沾陽春水。
大金沒他三弟那般憐香惜玉的心思,隻是他們一家傷着,周氏借口心口疼,自己屋裡尚且馬馬虎虎地湊合弄弄,就更不會搭手做其他的了。
大伯母和三嬸都想着法偷奸耍滑,隻苦了杜梅四姐妹。
杜梅到自家山林裡割了些野竹子,冬天的竹子葉子都落了,隻剩些枝枝丫丫。
她把野竹子綁在一個長杆上,動作麻利地掃了屋頂的灰塵和牆角的蜘蛛網,杜桂跟着把落下的污物掃掉并清理犄角旮旯,杜櫻和杜桃則把所有的桌椅闆凳門窗統統擦了一遍。
四姐妹一起幹活,心裡開心,一天工夫,杜家就變得窗明幾淨,連堂房裡的青磚地都被刷了一遍。
刻天錢兒年年都是大房三個小子的事,今年二金剛過世,二房三年内是不貼正紅的春聯和天錢兒的。
今年頭一年更是什麼都不能貼。
往年,三兄弟鬧鬧玩玩就把這活做了,今年杜柱的腳傷着,杜樁的臉傷着,隻好杜栓一個人來做。
偏偏刻天錢兒是個細緻活。
把一整張大的紅紙裁成若幹份一樣大的長方塊,二十張一紮固定好了,上面蒙上畫好的花樣子,花樣子上有花鳥蟲魚,還有相稱的吉利話。
比如一條大鯉魚必配年年有餘,富貴吉祥自然畫着牡丹花。
以往,這些花樣子都是許氏用炭筆畫好的,如今她正坐月子,魏氏沒心思顧這個。
自從大房偷吃了雞湯,四姐妹同仇敵忾,對大房沒個好顔面,杜栓也沒臉到二房來讨要。
這日一早,杜栓算算日子,離過年還有三天了,他隻得把裁好的紅紙先固定在往年刻天錢兒的木闆上,想着要不要讓他母親去問問阿奶。
許氏每年做慣的,今年雖居喪中,又坐月子,她還是趁杜松睡覺的間隙,畫了三張不重樣的花樣子。
杜梅進來送早飯,許氏說:“梅子,過會兒,你把花樣子送給你堂哥他們。
”
“娘,你這又是何苦自己找罪受,阿奶又沒逼你。
”為了不給許氏添堵,杜梅并沒有把大房偷吃雞湯的事告訴母親。
“你阿奶每日照顧阿爺,哪裡顧得上這些小事?
我若不畫,他們自然也無處尋去,到時隻顯得我們小氣,難看的是杜家,還帶累壞你們姊妹的名聲。
”許氏耐心地解釋。
“好吧。
”母親說得也不是全無道理,杜梅隻好答應下來。
“你阿爺身體怎麼樣了?
”杜世城夜夜咳嗽,連一直待在屋裡的許氏都聽出了不對勁。
“我問過鐘大夫,他說阿爺煙抽多了,加上冬日幹燥,肺熱,咳疾發作了,吃幾副藥就會好。
”杜梅今日見鐘毓來,又細細地問了一遍。
“梅子,你在廚房做些軟和的吃食給你阿爺,他對你們還是很好的。
當是替你爹盡孝。
”許氏說到後面,眼眶又紅了。
杜梅見狀,趕忙收住話頭。
打發許氏吃飯,杜梅抱着杜松,玩樂地逗了一番。
看他們姐弟和睦,許氏的心情才緩和了一些。
“哼!
”杜梅拿了三張花樣子,拍在杜栓吃飯的碗邊。
杜栓看了看,一言不發,拿起來,收到了口袋裡。
“神氣什麼?
到現在才畫好,盡瞎耽誤工夫!
”周氏哪裡吃過這樣的癟,更見不到兒子吃癟,她像點着的炮仗,哔哔叭叭開始炸。
“有本事,你自己畫,别光等着揀現成的。
”杜梅本就不想她娘辛苦,現在好心沒好報,氣憤地說。
周氏在家是幺女,女紅上,不甚精通。
四季衣服鞋襪,都是老娘安排嫂子們做的。
嫁到杜家,粗針大麻線地給大金縫衣服,常常被魏氏罵。
三個孩子小的時候,也是常常哀娘家嫂子或是許氏幫忙。
所以女紅就是周氏的一根逆鱗,絕對是不能提的。
“你……找打……”周氏被杜梅堵得心頭一口氣上不來,臉憋得通紅。
“還嫌這家裡不夠亂是咋的?
”魏氏把杜世城喝藥的湯碗送回來,一進門就見周氏要發飙,喝斥了一聲。
魏氏衣不解帶地伺候杜世城,畢竟上了年紀,不過幾日,就熬得臉色蠟黃,明顯瘦了一圈,臉皮更顯松弛地耷拉着。
周氏自覺地閉上了嘴。
杜栓吃了飯,就不停歇地去院子裡刻天錢兒,小錘子敲着小鑿子,叮叮當當地響。
吃罷晌午飯,張屠夫趕着騾車來了,他是個五大三粗膀大腰圓的粗壯漢子。
他本名叫張兆奎,雖是外鄉人,但在杜家溝住了有小二十年,以賣肉為生,價格公道,童叟無欺。
村裡人也不拿他當外人,就管他叫張屠夫。
張屠夫從車上卸下個長腰子盆,把根編得如同嬰兒手臂粗的麻繩搭在盆邊。
另外還拎下一個裝各式刀具的小木桶。
杜梅把騾車趕到一邊,抓了把喂牛的幹草,讓騾子慢慢嚼。
杜桂在廚房裡燒水。
杜桃把兩條長凳子并排擺在院子離水井最近的地方。
杜櫻找出廚房裡的盆,放了些水和鹽,準備接豬血。
豬從昨晚就沒喂了,餓得直哼哼。
張屠夫抓豬也不要人幫忙,兩手攥着豬耳朵,雙臂似有千鈞之力,隻用力一擰,豬便直接摔倒了。
他一彎腰,拎着豬的前後兩條腿,把拼命掙紮的豬擺上了長凳子。
他用一條腿控制着嗷嗷叫的豬,一伸手從桶裡抽出把冷意森森的薄刃殺豬刀含在嘴裡。
“盆!
”他的話不多,言簡意赅。
“嗳。
”杜櫻忙把盆放到他指定的地方。
隻見張屠夫雙手将豬頭一扳,說時遲那時快,手起刀落。
噗,熱乎的鮮血如柱般噴灑到盆裡。
鄉人養豬,就是留着過年殺了吃肉,也沒有什麼殺不殺生的忌諱。
杜家院裡圍着許多人,來看殺豬的,不僅有小孩,還有些無事佬,他們從頭看到尾,暗中還要比較哪家的豬肥,哪家的肉好。
好像張屠夫不是在殺豬,而是表演雜耍似的。
主家也不作興攔,還要敞開門讓人看。
杜梅姐妹們把兩大鍋水全打倒在長腰子盆裡,張屠夫試了水溫,放下粗麻繩,隻把兩頭搭在盆兩邊的邊緣上,他輕松的把一百多斤的豬投進了盆裡。
緊接着,殺豬的第一個高潮來了,隻見張屠夫雙手抓着麻繩的兩端,身體微微後仰,有節奏地交替拖拽,宛如跳着力量感十足的舞蹈。
豬身在水中激蕩,從豬頭撸到豬尾,就像是搓澡。
實際和搓澡也差不多,隻是麻繩搓的是豬~毛。
在不斷的撞擊中,混雜着豬~毛的污水飛濺得到處都是。
現在是寒冬臘月,看熱鬧的人穿着棉衣還袖着雙手,而張屠夫卻隻穿着件短褂,滿頭冒着熱汗,白氣騰騰。
張屠夫雙臂肌肉噴張,線條粗犷,上臂的虎頭肌脹鼓鼓的,百多斤的豬,在他的麻繩下,如同一團白面,任他翻來覆去,随意搓~弄。
加了幾次熱水,半個時辰後,豬大毛已經褪了,張屠夫從騾車上拿下塊木闆架在條凳上。
把光豬當個白美人抱了出來,擱在木闆上,又舀幾瓢井水把豬渾身沖個幹淨。
張屠夫割破一隻豬腳,俯頭對着吹氣,用繩子紮住破~處,四腳依次照做,此時的豬像個氣球似的膨脹起來,看着足有300斤。
這是張氏雜耍第二個高潮。
張屠夫在豬鼓鼓的皮膚上,用刀細細的刮過。
刮刀極其鋒利,吹毛斷發,絲毫不留。
刀過處,張屠夫還用手撫摸,确認不留毛樁。
又澆了幾遍水清洗,他解開了四蹄上的繩子,300斤又縮回到百多斤。
“梯子。
”張屠夫還是惜字如金。
杜栓忙把家裡的梯子搭在廚房的屋檐下,張屠夫輕而易舉地把豬挂了上去。
這時候,他的兒子張洪泰推着輛獨輪車從頭一家來了,父子倆長得幾乎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小張完全是子承父業。
老張坐下抽煙喝茶,剩下的活就是小張的了。
很快,兩扇鮮紅熱乎的肉就放到了案闆上。
“杜叔,你看,肉怎麼分?
”張屠夫接過兒子的刀問。
這個時候,自然是要當家人做主的。
“先緊鄉親們割肉。
”杜世城站在案闆旁,很滿意地看看肉。
魏氏先前在堂嫂家割了五刀肋條做了臘肉,現在自然要還的。
還有前日方氏家的,也還了。
看熱鬧的人多,人群騷動,推推搡搡,卻沒有人再上前要割肉。
這讓杜世城老臉挂不住,要知道,去年他家的肉被分的,自家差點不夠。
看着杜世城鐵青的臉,張屠夫轉頭看魏氏。
“賣一扇給你,其他的都留下吧。
”魏氏也知鄉人不想要他家的肉,一則家裡剛出了二金的禍事,再則就是金锞子惹得災。
杜世城回屋去了,張屠夫把杜家留用的肉切大塊分好,再把一整扇肉過了稱,兌了錢交給魏氏。
他把肉堆在兒子的獨輪車裡,就收拾家夥什準備到下一家。
小張則在手腳麻利地處理豬下水。
看熱鬧的人群簇擁着張屠夫,鬧哄哄地趕往下一家,繼續觀賞。
廚房裡水汽蒸騰,杜梅把生豬血下到水裡凝固成大塊,又改刀用盆養着保存。
不一會,小張将一籃子下水交割清楚,也推着車子走了。
一個多時辰的熱鬧,煙消雲散。
隻留一院子的血水髒污,等着杜梅姐妹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