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銅爐,底下燒着銀炭,煙氣從中間抽走,一周圍是魚骨和魚皮熬的濃湯,雪白如牛乳。
此時正咕咕地冒着煙,魚香四溢。
胖掌櫃親自送來了四壇十年陳蓬萊春,這是醉仙樓自家酒坊釀的酒,也是醉仙樓的招牌酒。
這酒入口綿軟,回味甘甜,隻後勁極大。
不然,也不能醉倒神仙。
四人落座,宋少淮最是吃喝玩樂的行家裡手,就見他搛起切得薄如蟬翼,顫顫巍巍的透明魚片,在那濃湯滾水裡,微微搖晃三兩下,魚片瞬時變色。
他快速提筷,将魚片裹蘸上白瓷碟裡的醬料,一口吞了。
因為燙,嘴裡直抽氣,還不忘感慨:“哈,人間美味啊。
”
楚霖從來沒吃過這種做法的食物,瑾年和鐵黎也是第一次,他們看着宋少淮,照他的樣子一嘗,美味,果然妙不可言!
一時間,其他的熱菜都成了配菜。
隻這魚火鍋,湯加了兩三回,裝魚丸和生魚片的碟子撤了好幾次。
“老三,明日你大婚,今日我們不醉……不歸!
”酒酣耳熱,宋少淮早把白天的規矩丢到腦後去了,他攬着楚霖的肩膀說。
“二哥,燕王成了親,就不能和我們一起喝酒了?
”鐵黎最小,他反問道。
“你懂個屁啊,有了女人,TMD,哪還有自由!
”宋少淮仰脖又灌了一口,打了個飽嗝。
“你那鳳仙又給你出難題了?
”袁瑾年戲谑道。
“可不是,這幾日,也不知着了什麼瘋魔,日日催我贖她。
”宋少淮郁悶地說。
“怎麼,宋大公子,還差錢啊!
”楚霖酒意微醺地笑。
“錢倒不是問題,可我怎麼安置她呢?
在怡紅院好歹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在江陵城,唾沫星子淹死人呢。
”宋少淮這番話從未對人說過,今日不知是酒後吐真言,還是借酒澆愁。
“何必非在江陵城?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楚霖伸箸搛菜。
“嗳,老三,你就是我的福星。
對啊,何必非在江陵城!
”宋少淮面紅眼赤,興奮地站起來走動。
黑豹正趴着撕扯雞肉,它擡頭看了眼宋少淮,一臉嫌棄的模樣。
“那你再幫哥哥想想,安在哪好呢?
”宋少淮觍着臉問楚霖。
“清河縣。
”楚霖幾乎是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清河縣?
清河縣好!
”宋少淮哈哈大笑。
瑾年和鐵黎被他的酒後醉态,弄得哭笑不得。
“幹了這碗,咱們回去了!”宋少淮已經醉得七八分,衣襟上灑的都是酒。
将宋少淮扶上馬背,他連缰繩都握不住,隻知傻笑,這時才知醉仙樓的蓬萊春,果然厲害。
無法,袁瑾年隻得和宋少淮共乘一騎,鐵黎騎馬牽着踏雪。
“兄弟,送我到鳳仙那裡去!
”宋少淮說完這句話就打起呼來。
楚霖三人相視而笑。
他三人雖比宋少淮強些,但因帶着這個累贅,也隻能勒馬緩緩前行,酉時初進了西城門,街面上時有巡京營的軍士列隊巡查。
因瑾年和鐵黎要送宋少淮和踏雪去怡紅院,楚霖堂堂皇室斷不能去那種煙花柳巷,有辱身份。
于是,他們就在街上揮手告别。
蓬萊春的酒勁一陣陣上湧,楚霖似醉微醺,在大街之上信馬由缰,黑豹在他身側緩緩而行。
路人見這一人一馬一狗,俱是個中極品,無不啧啧稱奇。
楚霖回味宋少淮的話,他雖是個纨绔,卻不是個無賴,縱使喜歡的是個青樓女子,他亦有情有義。
自由,過了今夜,他也将沒有了。
楚霖心中隐隐作痛,他的腦海裡莫名閃現射烏山溫泉池裡的女孩,澄淨的眼,瓷白的背,小巧的足。
酒意翻滾,“駕”楚霖一夾馬腹,墨雲四蹄如風,風馳電掣,黑豹亦如箭般飛奔。
屋脊之上,一個绯衣男子正在獨酌,見楚霖突然狂奔而去,他的桃花眼上挑,嘴角一彎,梨渦淺現,隻聽他輕言一聲:“這家夥甚是有趣!
”
轉瞬,這男人抛杯棄盞,翩跹若一縷紅霞,越牆過屋,飛速追趕而去。
東城門口,守門人遠遠地見一騎黑塵卷土而來,立刻疏散不多的行人,大開城門。
黑騎未做停留,眨眼間,穿城而過。
“這哪個啊?
這麼牛B!
”一個新當值的守衛問。
“你不認得當今聖上,不打緊,因為聖上也不認得你。
你不認得燕王,就說不過去了,他說不定認得你呢。
”另一個守衛啧啧地說。
“乖乖隆裡咚,這黑馬黑狗,來斯一B!
”這新當值的一口土話,說得賊溜。
“挨擺的嘛,硬铮(音恩正)!
”完了,另一個守衛也被這家夥帶跑邊了。
楚霖策馬狂奔大半個時辰,山風漸冷,夜幕降臨,半彎殘月挂上了樹梢。
入了射烏山,楚霖勒住墨雲,黑豹站與身側。
許是近鄉情怯,風吹去了些許酒熱,他隻定定看着,并沒有舉步前行。
墨雲鼻息粗重,躁動不安,四蹄不停刨地。
楚霖疑惑地翻身下馬,探手撫摸它的脖子,觸手處大汗淋漓。
墨雲是日行千裡的寶馬,又正是壯年,不要說跑一兩個時辰,就是跑上一整天,也不會是這樣的狀态。
“撲通、撲通。
”一股惡臭味彌漫開來。
楚霖轉頭去看,隻見墨雲拉稀了!
墨雲在燕王府可算得上是半個主子,是有專人喂養打理的,食料更是府田中精挑細選的。
瞧今日這個情形,隻有一種可能,就是有人在它的草料中做了手腳。
楚霖一時不能分辨,墨雲是在何處被喂了巴豆,是在燕王府,還是在皇宮,更或者是在江邊的醉仙樓?
墨雲腹瀉不止,楚霖調轉馬頭。
就算回不了江陵城,到了清河縣,也能救治墨雲。
無論墨雲在哪裡中了黑手,敵人的目标都是楚霖!
耳邊鬓發微動,空氣中有箭矢破風之聲。
楚霖是和兄弟們出去吃魚喝酒的,一念之間,出城至此,身邊根本未帶任何兵器。
他來不及多想,拔出腰間碧玉箫。
挽出一朵碧綠的劍花,護住周身。
“當當當”金玉之聲頻傳,幾隻白羽跌落在他腳下的地上。
“來者何人?
”楚霖持蕭高聲質問。
“你無需知道!
”一道陰冷的聲音。
仿佛是從夜色中擠出來似的,五個黑衣蒙面人手裡拿着泛着白光的刀,出現在一丈之外,他們身上都背着弓箭,箭囊中露出滿滿的白羽。
“想我楚霖,做人光明正大,行事磊落坦蕩。
不知幾位,今日所為何事?
”楚霖冷眼看去,并不識得這些人。
“拿人錢财,替人消災。
休要廢話,納命來吧。
”為首之人話音剛落。
旁邊一人已經迫不及待欺身上前。
“铿铿亢亢。
”鐵器與玉器交鋒,居然婉轉悠揚,減弱了現實中争鬥的兇險。
對方是個三十來歲精壯的漢子,使得是3尺長刀,刀鋒極其鋒利,身邊拇指粗的樹枝直接削斷。
而楚霖用的蕭,無刃不說,還短,自保尚可,要想取勝,絕非易事。
楚霖盡量避其刀鋒,戰得很苦。
他心中暗忖,若這樣打下去,這五人輪流上,他不被殺死也會被累死。
此戰,必須智取奪刀。
計上心來,楚霖在周旋中,假裝腳步踉跄,賣了個破綻。
男子果然上當,一刀朝他劈來,楚霖不躲反迎,一蕭頂住他的喉嚨。
男子刀式未老,卻反悔不濟,就在楚霖頂碎他喉節之際,他翻劈為斬,将楚霖左肩往胸拉開了一道大口子。
雖那男人死前臨時改式,力道減弱,可楚霖身上隻穿着尋常錦袍,血肉之軀,哪禁得住這麼快的刀,立時血如泉湧。
楚霖不顧傷勢,從男子屍體上奪過刀,緊握在手。
血腥之氣彌漫,刺激地黑豹低沉咆哮。
對面四人俱是一驚,面面相觑。
明明是他們一方站上風,怎麼轉瞬之間,老二就死了!
楚霖看着面前的架勢,必然免不了一場惡戰,墨雲若是好好的,突出包圍不成問題,可它傷了,在這裡反而成了牽挂。
他後退半步,輕聲對墨雲說:“回去!
”
墨雲從鼻子裡呼出一股大大的熱氣回應他,半步也不動。
“回去,找趙吉安來!
”楚霖耐心說。
在楚霖心裡,墨雲與黑豹也是他的兄弟。
對面人已經按耐不住,為首之人大呼:“他已經傷了,兄弟們一起上!
”
四人舉着刀,向楚霖沖來。
月光照在刀上,反射出陰冷的光。
墨雲後蹄刨地,突然發力朝四人沖刺而去。
“墨雲!
”楚霖驚呼。
隻在一息之間,墨雲前蹄直接踢翻迎面之人,碗口大的蹄子踏碎了他的胸骨,當場斃命。
“四哥!
”老四旁邊的人被突如其來地攻擊吓得驚呼,本能地舉刀就砍!
墨雲揚起後蹄飛踢,将那人蹬倒,頭也不回地狂奔而走。
“救我,大哥!
”被踢的人尚能言語。
為首之人上前把脈,五内俱碎。
“老五,好走,你的仇,大哥替你報!
”随即一刀刺入他的心髒。
隻一瞬間,五人隻剩二人。
血腥之氣令人作嘔,附近林中鳥獸都已逃之夭夭。
楚霖眼見墨雲蹬翻兩人,遠遁。
他便帶着黑豹往射烏山深處跑,那裡他更熟悉。
老大和老三轉身不見了楚霖,循着血味奮身來追。
老三與老大相隔三五步遠,楚霖從樹上悄無聲息的躍下,一滴血比他人的速度更快,吧嗒落在老三握刀的手背上。
他本能的向上招架,卻還是遲了,楚霖的刀砍中了他的肩膀。
老大聽見老三的驚呼,立刻跑來解救,楚霖一拳難敵雙掌,左肩血流不止,漸漸不支。
這邊剛将老三隔開,老大的刀卻已到面門。
說時遲那時快,一直在周圍狂吠的黑豹瞅準機會,一把撲倒老三,歪頭一口咬斷了他的喉嚨。
無人察覺,空中一道紅霞詭異飄過。
老大的刀不知怎地,突然中途受挫,楚霖堪堪避開。
初嘗人血的黑豹,興奮異常。
戰況立時扭轉,老大終究敵不過一人一犬,一命歸西,找他的兄弟們去了。
楚霖失血過多,腳步踉跄,意識飄忽,他隻遵循内心的方向,黑豹緊緊跟着他。
“嗳,你怎麼了?
”好熟悉的聲音,楚霖昏了過去。
同時響起的,還有相似的瘋狂狗吠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