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章華有官職在身,即使休沐也不便到杜家溝來探望杜梅,他對杜梅的傷勢一直懸着心,隔了幾日,他到底尋着個查看秋糧的由頭,親自下來巡視農田。
清河縣縣令杜覺仗着自個是蜀王的老丈人,對知州大人愛答不理,沈章華正愁沒機會甩掉這個煩人的尾巴,便自請讓韓六陪同前往,杜覺樂得不去鄉下曬太陽,當即滿口答應。
杜懷炳陪着沈章華去看田裡長勢喜人的稻谷,兩人還如以往一樣,邊走邊說,從秋糧收成,說到到鄉人的日子,其間,難免提到了杜梅的遭遇。
沈章華順理成章地在杜懷炳的陪同下去看望杜梅,男女有别,他隻能隔着門簾朦胧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人,沈章華雖早有準備,但見此情形,還是瞬間變了臉色,他的心仿佛被人狠狠捏住,疼得喘不上氣。
許氏請他們在院裡大榆樹的樹蔭下坐着喝茶,沈章華恍惚想起那日他來辭行,杜梅語笑嫣然地和他說,自個要到江陵城去做生意,以後要多來往的話。
今日依舊是在這斑駁的樹蔭下,還是一樣的桌凳茶盞,可是那個眉眼飛揚,笑意盈盈的女孩兒,此刻卻無聲無息地睡在屋裡,徒留他在此觸景傷情。
沈章華呆呆地坐到日影偏西,院裡已經沒了陽光,傍晚起風了,大榆樹下涼意遍生,韓六婉轉請了幾次,沈章華方才倏然從過往的冥想裡醒來,許是坐得太久,他一時竟然站立不穩,多虧了韓六及時扶住了他。
拜别許氏和杜懷炳,沈章華又看了看杜梅的屋子,終究扭頭而去,縱馬奔馳在暮色的鄉野裡,他眼眸中的熱淚,盡數飄散在微涼的夜風中。
來看杜梅最多的當然還是楚霖,他差不多隔兩日就在晚間來,為免村裡的流言蜚語,他都是在射烏山待到天完全黑了,才避開鄉人跳牆進來。
許氏知他對杜梅用情至深,由着他夜間來去,并不刻意管他,楚霖每次來,都是先用兩個時辰運功為杜梅驅寒,再花三個時辰和杜梅說話。
一夜又一夜,楚霖抓着杜梅的手,回憶那些獨屬于他們的點點滴滴過往,那些美好的,甜蜜的,哪怕是争吵的,氣惱的,此時想起來都是倍覺幸福。
更多的時候,楚霖會說對未來的願景,表露永生不滅的熾熱愛戀,可是無論他說得多麼動情流淚,杜梅依然安靜的沉睡,沒有半點回應。
“梅兒,你醒醒,好不好?
”天邊漸露魚肚白,楚霖每次離開都是一場難以割舍的分别。
他無數次乞求上蒼垂憐,讓杜梅在某天能睜開靈動的眼睛,看着他,軟軟糯糯地叫他一聲三哥,他大概此生都别無所求了。
可是,無論有多少傷感,時光都不會停留等待,日落月升,一日日重複,很快就到了八月十五中秋節。
這是秋糧收割前最後一個節日,杜家溝人一早就開始磨米粉做芝麻餡的餅子,滿村都是糯米的清香和芝麻研的甜味,唯有杜梅家裡仍舊是很濃的藥汁味道。
“二嫂子,我送幾個餅子給你。
”方氏用小籮端了十多個圓餅子來。
“家鎖兄弟在家,你留着給他吃吧。
”許氏推辭道。
家裡有一個病人,許氏忙得既沒有精力也沒有心情過節,杜櫻姐妹倒也乖巧,連杜松也不吵鬧,隻在家裡圍着母親姐姐轉。
“他不愛吃甜食,讓我拿給小松吃。
”方氏笑着說。
許氏隻得接過小籮,回到廚房,将餅子擱在盤子裡,轉身在家裡拿了幾個鹹鴨蛋,放在籮裡當回禮,方氏拗不過,隻得拿回家。
隔了會兒,春芽抱着小孩,送了一些豆腐、豆幹和百葉來,張屠夫也打發兒子送了一刀上好的肉和幾根大腿骨,許氏自然感激不盡,他們都不要錢,她便将家裡的松花蛋和釀的酒送了他們一些。
巳時,張嬸家的男人不知在哪條溝壩裡捉了一條大黑魚,特意送來給杜梅補補,張嬸雖是個視财如命,嘴又刻薄的女人,可也是個講情義的人,杜梅之前不僅請禦醫給她兒子接骨,還賒給她養鴨子的稻谷,這會兒杜梅落了難,她自是要回報一二。
許氏收了魚,還像往常一樣給他錢,可他說什麼也不要,許氏不好和他拉扯,隻得将家裡一塊寶藍色的細棉布送他,入秋了,剛好給小椿做件新衣裳。
及到下午,鐘毓帶來了一大包新的藥材,隔了會兒,慕容熙提了些糕點來,兩人坐在院裡,低聲說着杜梅的病情,鐘毓這些日子一直在查閱醫書,打算給杜梅紮針試試。
今兒是中秋節,楚霖定是要來的,家裡魚肉都有,杜櫻去地裡挖了蔬菜,許氏又殺了隻雞,母女幾個忙着做飯,待到暮色暗沉,一頓豐盛的晚飯就上桌了。
衆人坐在廚房裡,隻等天黑楚霖來了一起吃飯,卻不想院門外有人突兀地叫門。
杜櫻飛跑着去,卻見門外站着的是葉丹和宋玖,趕忙開門,将他們讓了進來。
“你們怎麼來了?
”鐘毓有些不安地問。
“梅子這一病一個多月了,梅記要撐不下去了。
”宋玖抿唇說道。
他深知這會兒說這些,必遭人反感,但若不是到了危急時刻,他已經無計可施,怎會哀求林丹與他同來。
“倒就倒了吧,若杜梅這會兒還能給你拿主意,我倒要三叩九拜的謝謝你!
”慕容熙冷冷地說,燈火暗處,眼眸中滿是惱意。
“讓我見見梅子吧,梅記耗費了她太多的心血,若她能聽見我的話,必然不甘心梅記被人篡奪,說不定還能讓她早點醒來!
”宋玖被慕容熙說的臉上青白交加,可他仍舊厚着臉皮堅持道。
“讓他去說吧,我們一起聽聽,梅記是杜梅的産業,她雖病重,可她是忠義侯府的後人,皇上親封的清河郡主,誰敢打她的主意,渾水摸魚,這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楚霖從黑透的外間走進來,威嚴地說。
“梅子這會兒該喝米糊了,你們吃了飯再去吧。
”許氏将熱騰騰的飯端上桌,低聲說道。
衆人聞言一下子都不做聲,默默地端起碗吃飯,許氏另端了半碗米糊進屋喂杜梅。
飯桌上,氣氛壓抑,衆人心裡難過,縱使許氏燒的菜還是和以往一樣可口,但大家都食不知味,沒甚胃口,他們快速地扒拉了碗裡的米飯後,都放下了筷子。
約莫過了兩盞的工夫,許氏回來了,見桌上的菜幾乎沒怎麼動,想說什麼,見他們都面色悲傷,自個一下也無語凝噎了。
鐘毓今日特意準備了銀針,杜梅比之前又瘦了些,鐘毓針紮地十分小心。
宋玖是第一次見杜梅這個樣子,他一下子控制不住,眼淚嘩嘩直流。
“事情是這樣的……”葉丹見宋玖哭得不能自抑,隻得開口代言。
那日梅記被血洗,一片慘況,杜梅更是身中毒箭,昏迷不醒,董昌雖聚集了廚子和夥計,小離也帶着外賣小隊,但到底群龍無首,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葉丹聽聞這個噩耗,早早跑了來,将衆人歸攏到一處,等到林峥兄弟和林勇夫婦回來,帶來了鐘毓要他們一定保住梅記招牌的懇求,這也成了梅記人堅守的,不肯放棄的唯一願望。
然而,梅記被燒得滿目蒼夷,杜梅更是病情兇險,徘徊在生死一線,不僅林峥就是董掌櫃,在這一片慌亂中,也不曉得從何處入手。
梅記一夜被毀,禦街上的店鋪,各懷心事,沒有參與梅記外賣的,難免袖手看笑話,而那些在外賣中嘗到甜頭的酒館飯莊則暗暗着急,喬守正一向老成持重,他得了這個壞消息,也難免心驚肉跳,當他趕到梅記時,大家都在幹着急,團團轉。
“大掌櫃身遭厄運,可梅記的招牌不能倒,酒樓雖燒毀了,但幸好你們還在,醉仙樓願意騰出一點地方,讓你們繼續做吃食。
”喬守正仰頭看看被熏得漆黑的門頭,拍拍董掌櫃的肩膀道。
“我們春江飯館後廚也可以借給你們用。
”張三娘忙不疊地插嘴。
“多謝兩位的好意,梅記總還沒有淪落到,要在别家廚房裡做菜的地步。
”董掌櫃拱手緻謝,但還是堅定的拒絕了。
梅記不是沒有地方做廚房,碼頭上的店鋪,還有禦街上那處小門面,做廚房都是綽綽有餘。
“這樣吧,梅記外賣暫時由醉仙樓代管,人、車、外賣的名号還是梅記的,等大掌櫃回來,我即刻交接給她,你們看如何?
”喬守正不放棄地繼續說。
如今,外賣賣出的吃食,已經能占到醉仙樓一半銷量,喬守正不想放棄這一塊生意,況且鳳夫人和杜梅是結拜的姐妹,又在梅記入了夥,斷不會束手旁觀的,這會兒幫她,就是幫醉仙樓。
董昌自然知道梅記外賣是杜梅一手創辦起來的,要想維持外賣運轉,就必須堅持接單送餐,可這會兒的酒樓,斷壁殘垣,能容身的地方都沒有,還怎麼繼續下去?
葉丹雖有能力接管梅記外賣,可落梅軒到底不是做吃食的,隔行如隔山,他不能讓梅記外賣生意做砸在自個手上。
兩人低聲商量了一番,到底還是認可了喬守正的提議,董昌躬身行禮道,“那就多謝喬掌櫃了,梅記外賣暫時放在醉仙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