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黎國,天賜十五年,立春
天地如墨,微漏一隙,冬日稀薄的晨光瞬時傾瀉而出,幻成一隻長着巨大羽翼的調皮精靈,它逃似地奔向連綿八百裡,覆蓋着皚皚白雪的蒼茫山脈,所過之處,寒意漫浸,驚起松濤陣陣,竹葉簌簌。
随着它每扇動一次翅膀,天光便愈發明盛,晨曦攀上山頂,又沿着山間蜿蜒的茶壟一路俯沖,低窪處的桑園、菜畦、村落,一一被它點亮,而後順溪而下,化作一尾遊魚,猛然躍入龍潭沒了身影,隻留下水面粼粼波光。
此時的東山上,太陽初升,紅霞漫天,山間鳥雀歡快地啾啼,村落裡公雞争相打鳴。
清淡如一碗薄粥的微光映入窗棂,十五歲的顧青竹起身了,她向來醒得早,哪怕如今是年下農閑時節,五年前,母亡父失蹤,她便已是弟妹的主心骨,日日操持着一家人的生計,容不得她懈怠半分。
顧青竹幫睡在床裡邊的妹妹青英掖了掖被角,穿上打着補丁的襖裙,她身形高挑,鴨蛋臉上柳眉星目,有一股子尋常女孩子少有的英氣。
這會兒,她借着天光梳理滿頭順滑的烏發,左手腕上一隻黑亮透紅的赤藤镯滑了下來,如瀑的青絲被随意地挽了個發髻,顧青竹伸手在小桌上的竹筒裡摸了根桃木簪绾上。
那泛黃的竹筒中有很多發簪,竹制的最多,還有各種木料和藤蔓的,多是鄉野随處可見之物,但若是細觀,卻件件匠心獨具。
門外的大黃聽見屋裡細微的動靜,有些興奮地扒門。
大黃是隔壁顧大娘家的狗,去年臘月裡,顧大娘病重去世了,她的兩個兒子梁滿兜和梁滿倉服兵役不在家,大黃無處可去,顧青竹就收留了它,它是個極通人性的獵犬,與他們姐弟格外親。
顧青竹開門出來,笑眯眯揉揉大黃毛茸茸的腦袋,它仰頭與她親昵,鼻子裡呼出的熱氣變成了一團白霧。
因着臘月裡連下三場大雪,至今還沒化盡,現下依舊寒意逼人,站在門口的顧青竹被清晨寒冽的冷氣一激,不禁打了個寒顫,趕忙轉身把屋門掩上,裹緊襖裙小跑到廚房裡燒水洗漱,接着點火架柴熬苞谷粥。
鍋裡的水咕咕燒開了,熱氣氤氲,顧青竹揭開鍋蓋攪拌,卻聽院外傳來顧大丫焦急的呼喚:“青竹,青竹,你在嗎?
”
“大清早的,出什麼事了?
”聽出聲音裡的焦慮,顧青竹丢下鐵勺,撣着圍裙上的草木屑,急急地走了出來。
“我家裡的頭羊……産羔了!
”圓臉龐的顧大丫有點胖,她是一路跑來的,喉嚨裡灌了冷風,一說話,仿佛刀割似的生疼,她忍不住連連咽唾沫。
“你先回去準備茅草,熱水,火盆,我燒好早飯馬上來!
”顧青竹應了一聲,就想折回廚房。
鍋裡熬着粥,竈膛裡的火不能熄,羊生産總得要先等上兩三刻鐘,有這功夫,弟妹的早飯就能做好了。
按理,給牲口接生這種污濁的事,原不該找顧青竹這樣沒成親的姑娘家來做,但誰讓她爹曾是翠屏鎮十裡八鄉的遊醫呢,村裡人都認為她有家傳的醫術傍身,定是比旁人強些。
顧青竹的爹顧世同醫術好,人也和氣,山裡人不管是大人孩子有疾,還是牲口生病都會找他,不論早晚,他從不回絕的,雖說沒掙下什麼家産,倒也博了個好名聲。
五年前,顧青竹母親王氏難産而死,到了這年立冬,顧世同出門行醫,突然一夜未歸,全村人出動找了幾日,才在野狼谷找到他落下的一隻鞋,因着那時顧青竹姐弟年幼,誰也不敢說出這個殘酷的噩耗,便由村長顧世福做主,對外隻說沒找到人,戶籍一直挂着沒銷,全當給三個孩子留個念想。
顧青竹六歲時就跟母親學認字,因着妹妹青英是個早産兒,體弱多病,她靠看老爹留下的醫書和筆記,上山挖藥材,五年來硬是把青英調養得跟尋常孩子一般康健,這愈發堅定了村裡人的想法。
她素來是個膽大心細的,又肯用功,久而久之,竟然無師自通,平日裡能治傷風咳嗽的小毛病,還常幫村裡人養的羊接生,從來沒出過什麼岔子,故而大家夥兒遇上事,都願意像當年找他爹那樣找她幫忙。
眼見着她沒事人似的要回去,顧大丫忙不疊的追了一句:“那些全準備好了,你可快點吧,它都生一晚上了!
”冬日的早上清寒,堆積在背陰處尚未融化的污雪凍得跟個冰坨子似的,顧大丫縮着脖子,雙手抱胸,不住地吸溜鼻子。
“什麼!
你咋這會兒才來叫我!
”顧青竹一聽便急了,折騰了五六個時辰還沒産下來,這會讓母羊的氣力耗盡,肚裡的小羊也會被憋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