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青竹說着,就往外走,她行動矯捷,又穿着寬松的棉衣,有意遮住了肚子,旁人若不仔細瞧,并不能看出她有孕。
一旁的春莺忙張開鬥篷,披在顧青竹身上,又伸手小心扶着她。
“我一得了信兒,就讓人去了,你慢着點,小心地上滑。
”莫天林跟在她身後,緊張地絮叨。
山中的雪,下了幾回,層層疊疊,早漫過腳踝,葉禀泉鞋襪盡濕,是被人背回來的,他一見着顧青竹,便掙紮着下地行禮。
顧青竹一把扶住他:“葉先生不必多禮,山中積雪,道路難行,讓您受累了。
”
葉禀泉拍着身旁青年的肩膀說:“沒事,沒事,這小夥子熱心腸,見我走不了道,直接将我背來了。
”
顧青竹轉眸看了眼春莺,後者摸出一把銅錢,遞給青年:“謝謝你。
”
“謝少夫人賞!
”憨厚的的青年笑着撓撓頭。
一旁的顧青竹邀請道:“葉先生,屋裡坐吧,外間太冷了,往年都是在南蒼縣聚,您年紀大了,合該我們出去拜訪您才是。
”
“少夫人客氣,我倒覺得山裡景緻好,空氣也清新,回去可以寫幾首小詩自娛,也不算白來一趟。
”葉禀泉笑着說。
顧青竹低聲吩咐春莺向莫天林尋一雙鞋襪給葉禀泉換,春莺點頭,錯後幾步,讓顧青竹引葉禀泉進了茶香院前廳。
屋裡衆人一見他倆,立時起身抱拳:“少夫人,葉先生,過年好呀。
”
“諸位掌櫃過年好。
”顧青竹笑盈盈回禮。
她曲膝時,微微顯出了渾圓的肚子,離她最近的韓守義不免多看了一眼,訝異中夾雜着鋪天的驚喜:“少夫人,你有……”
他的話引來了衆人探究的目光,有猜測,有期待,更多的是和韓守義一樣的希冀。
慕家這一年,經曆了太多的事情,從鮮花着錦的繁華,到幾乎賣光鋪子的潦倒,如今,還能按老規矩,在年初一一早來拜年的掌櫃,可謂少之又少。
顧青竹對在座的他們是極信任的,她大大方方地點了點頭。
衆人一下子歡喜起來,溫如禮轉身抹了下眼睛,嘴裡呢喃了一句:“老爺……”
顧青竹給每位掌櫃續了一杯茶,笑着說:“大家坐着再聊會兒,我去廚房看看菜。
”
“少夫人,我們正說南蒼縣新來的縣老爺,你不聽聽?
”廖青饒有興緻地問。
顧青竹微笑着搖頭:“不了,你們和二爺說吧,以後,都是二爺當家。
”
“弟妹,你坐下吧,諸位掌櫃都是跟着爹做了許多年的,我從來都把他們當叔伯看待,今兒,當着他們的面,我也說句真心話。
沒錯,爹是留下了新家主印,是我不假,但種茶、制茶、賣茶,哪一樣都少不了你的功勞,所以,我懇請你與我們一起管理慕家,振興百年茶業!
”慕明成走上前,說着,突然長揖行禮。
“二爺,使不得,使不得!
”顧青竹慌忙攔住,“我既嫁入慕家,就是慕家一份子,做的所有,都是理所應當。
”
慕明成堅持行禮:“我還是該謝你的,當初若不是你激我出來接管茶館,我這會兒仍是廢人一個,這個禮,是你該受的。
”
見他如此執着,顧青竹隻得側身讓了讓。
右玉進來送了茶,顧青竹坐下說:“二爺,諸位掌櫃,咱們聽廖管家講講南蒼縣的新鮮事吧。
”
溫如禮附和道:“對對對,我聽說,這次不僅來了新縣老爺,茶馬司還來了一位新副使呢。
”
新副使三個字,一下子勾起了慕明成的關注,過了年,春茶很快就要上市,清明還有一年一度的鬥茶大會。
可以說,春茶是一年茶業中最重要的一季,這位新來的主管官員,秉性脾氣如何,好不好相處,他都要早些摸清楚,既然是要長期打交道的,自然要知己知彼為好。
他擰眉問:“這是幾時的事?
我臘月二十九才回山莊,之前怎麼沒聽說?
他是哪裡人氏?
多大年紀?
什麼來頭?
”
溫如禮笑道:“二爺,你莫急,我打聽到那位副使叫季麟,今年剛滿二十歲,涼州人氏,和縣老爺孔钊都是大前年秋闱考中的貢士,今年外放到了咱們這裡,年三十早上才到的,二爺自是不知道。
”
“二十歲?
”慕明成心裡有點打鼓。
在這個年紀,能考中貢士實屬不易,這不僅要人聰明,還要耗費大把的時間和精力。
慕明成不免有些擔心這是個不通庶務,麥韭不分,隻會讀書應試的癡人,到時溝通起來,難免要多費口舌。
“副使的年紀是小了些,縣老爺年紀也不大,二十五六歲的樣子,今兒我來時,正見他們帶着差人在大街上鏟積雪,說是讓百姓出門拜年好走些。
你們說,這樣當官的,是不是很少見?
咱們南蒼縣以後隻怕是要風清氣正,海晏河清,百姓有福了!
”廖青一臉期待道。
韓守義沒廖青這般樂觀,反倒有些不看好:“這做派确實挺稀罕的,我聽說,他們是從京城派到留都來的,搞不好是想在這裡混個好名聲,早些謀高枝兒吧。
”
慕明成淡然道:“俗話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管他是真心為百姓,還是來此圖虛名,以後自然見分曉。
現下正是年節裡,新來了父母官和茶馬司副使,南蒼縣的鄉紳們肯定會選一天一起去拜訪,我到時格外留意觀察下。
”
一直坐着,沉默喝茶的周儉說:“二爺,我聽說,之前賒貨物給宋家的那幾家商鋪老闆,年前鬧到衙門裡,說要賣姑奶奶的陪嫁鋪子抵債。
當初宋瑞安就是拿那些鋪子做抵押,空手套白狼進的貨,如今來了新縣令,還不知會怎麼判。
”
顧青竹蹙眉道:“鋪子是咱們姑奶奶留下的,當初宋家可是當着我們的面,将房契地契都給了表小姐。
那些商鋪老闆若不是覺得宋瑞安傻,生意上有大賺頭,怎麼可能明知鋪子不是宋家的,還敢賒欠。
這叫什麼,偷雞不成蝕把米,賠了夫人又折兵,這會兒還想賣姑奶奶的鋪子抵債,可真是癡心妄想!
”
慕明成沉思片刻道:“他們若真去打官司,我倒要謝他們呢,既然表妹手上握着房契地契,咱們也趁機将此事了一了,弟妹,你一會兒問問允湘,想不想将那些閑置的鋪子盤起來。
如今,茶館的生意不錯,多少賺了些,能額外貼補做點小本買賣,再不濟租出去也比閑置好。
”
衆人皆都點頭,有幾個掌櫃正閑在家中,聽了這話,立時附和。
他們都是三生的老人,不是因為年紀大了,就是新東家有用熟的掌櫃,這會兒,見有機會,都想再出來做事。
慕明成感激地抱拳:“各位的心意,我都記下了,若是事情順利,鋪子很快就能開起來,不過,肯定不能和以前比,每天有進出過手千兒八百的生意。
”
掌櫃們反過來安慰他:“再大的生意,也是從小做起來的,咱們有了火種,不怕煮不熟飯!
”
衆人熱烈地讨論着,時間不知不覺過去,右玉走進來,附在顧青竹耳邊道:“廚房飯菜準備好了,老夫人問,幾時開席?
”
“天寒地凍,既然準備好了,就趁熱上菜吧。
”顧青竹低聲吩咐,而後站起來說,“二爺,各位掌櫃,咱們移步去飯廳。
”
慕明成點了點頭,躬身道:“叔伯們請。
”
“二爺,請。
”
衆人客套了一番,及到飯廳,各色菜肴已經端上了桌,正冒着袅袅熱氣。
顧青竹一一安排妥當,又以水代酒敬過,便退出去了。
她是婦人,又懷着身子,這種應酬場合,還是交給慕明成更适合些。
顧青竹回到雲栖院,陪着寇氏盧氏吃飯,揀好事說給她們聽聽。
寇氏給她舀了一碗雞湯:“明兒是初二,你把右玉和春莺都帶着,回娘家好好玩幾天,你剛嫁來一年,旁人家的媳婦,還摸不着規矩呢,你倒為咱們一家老的小的操碎了心,可真是委屈你了,如今趁着過年,多歇歇。
”
顧青竹握着寇氏的手道:“謝祖母疼愛,青竹沒啥委屈的,這都是孫媳該做的。
”
寇氏感慨地拍拍她的手臂:“真是個懂事的好孩子。
”
飯後,顧青竹悄悄和宋允湘說了鋪子的事,慕紹亭的陪嫁原是慕家的産業不假,但既然做了嫁妝,就是慕紹亭的了。
女子從娘家帶來的陪嫁之物,永遠都是由女子本人支配,作為自個的花銷也好,亦或添做女兒的陪嫁也罷,作為夫家,都無權幹涉。
所以,縱使慕紹亭遇害身故了十多年,她名下的産業仍舊還是她的,隻有親生女兒宋允湘可以繼承。
宋家二房想盡了辦法,卻始終無法完全将其占為己有,頂多就是白用鋪子掙錢,卻不能變賣。
如今既然有機會盤活重開,宋允湘自然樂見其成,她不假思索地答應:“鋪子裡能賣什麼,請誰做掌櫃,我全不在行,這事還是交給二表哥和三表嫂做主吧。
”
顧青竹微微點頭:“你既然同意了,我就和二爺說去,趁今兒掌櫃的都在,将能做的生意議一議,拿個主意。
”
“謝三表嫂。
”宋允湘含笑行禮。
顧青竹折返回茶香院,将宋允湘同意的話複述了一遍,慕明成便和掌櫃們商讨起來,從衙門打官司可能出現的情況,到各處鋪子修繕整治要花多少銀子,再到具體做什麼生意,衆人各抒己見,讨論得熱火朝天。
顧青竹坐在一旁靜靜地聽,間或給他們續茶,又拿花生闆栗給他們吃。
衆人足說了兩個多時辰,方才有了些頭緒,眼見外頭日頭西移,一時擔心天晚雪地上凍,馬車難行,故而都起身告辭。
慕明成在山口送其他人上馬車,韓守義慢吞吞走在最後,好似并不急着走。
顧青竹見他神色不同以往,遂關切地問:“韓叔,你怎麼了,有事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