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裡人大都在等着霧散天開,隻有梁滿倉天沒亮就出山采買去了。
鄉人過世,最想要的就是落葉歸根,入土為安,梁滿倉不遠萬裡,将大哥滿兜的骨灰帶回來,就是為了将他埋在故鄉的山中,長眠在熟悉的鳥鳴風聲裡。
他昨晚在顧世福家裡吃了晚飯,匆匆去找了鄭家祿,求他算個下葬的黃道吉日。
過幾天就是清明,是祭奠先人的日子,葬禮總要趕在這之前才好,鄭家祿查了黃曆,最适宜的就是明日,梁滿倉沒經曆過這些,又不懂規矩,害怕做錯了沖撞亡靈,便請鄭家祿幫忙操持。
鄭家祿常年做紅白喜事的行當,自是一口答應,村裡人一時采不了茶,他便邀請了幾個穩妥的男女來幫襯,很快就在他家裡設起了靈堂,與梁家有來往的村人都來吊唁,顧家坳一時忙碌起來。
梁滿倉按鄭家祿說的,采買了一整簍吃用的東西,住在隔壁的顧青竹自然是要幫忙的,洗碗擇菜,跑前跑後,忙得團團轉,梁滿兜的喪事最終辦得順順當當,梁滿倉又到爹娘的墳上燒了紙錢,算是告慰他們,自個平安回來了。
這日晚上,梁滿倉将貼身帶的一枚紅繩穿的銅錢,從脖子上取了下來,默默壓在大哥的牌位下面。
當年,顧大娘交不出兵役折算的銀兩,滿兜兄弟隻得去服兵役,但她總想盡其所有給兒子們一點點念想,遂用家裡攢下的雞蛋換了二十文錢給他們傍身,可梁滿倉和梁滿兜兄弟倆鞋穿破了,露了大腳趾也舍不得花這些錢。
後來前線戰事吃緊,每天死傷無數,很多人早上還一處吃飯,晚上就被火葬,兩兄弟商議着取了兩枚銅錢,哀軍營裡鍛打的師傅,給他們做了相同的記号,用紅繩穿着戴在身上,以防将來若有萬一,也是個辨認的法子。
他倆箭術十分好,又有兄弟間的默契,故而逃過很多次劫難,但在一場戰役中,對手佯裝敗走,先鋒郎将領軍追擊,卻不料誤入陷阱,而那日滿倉恰巧吃壞了肚子,隻有滿兜一人被點名帶走了。
當梁滿倉得到一千多人無一生還的壞消息,他根本不信,當即喬裝去尋,他找到了冰涼的滿兜,卻不是靠那枚和他一樣的銅錢,因為它不見了,甚至連他平日裡攢下的錢,以及那一直舍不得花的十八文也找不到了。
梁滿兜死的蹊跷,身上最重的傷是被大黎國特有的長槍貫胸,血盡而亡,上頭管事的校尉說滿兜是逃兵,在情形危急時刻,叛逃敵國,後被忠義兵士,一槍紮死!
梁滿倉根本不信這樣的說辭,他的大哥勇猛果敢,是個甯願戰死也不做俘虜的悍兵,豈會做出臨陣脫逃,貪生怕死的事?
他申述了七八次,每次都被駁回了,最後觸怒了上頭,将他的軍功一撸到底,打回原籍,最後,竟連辯白的機會也沒有了。
今兒,他把這唯一一枚銅錢放在祭台上,無言中述說着他的決心,假以時日,他一定要為大哥讨一個清白說法!
及到第三日,太陽終于露臉,顧家坳不論男女老幼,全都上山采茶,蓮心芽尖已經錯過了,旗槍長起來飛快,若不一天采完,第二天就會又老上幾分。
兩日沒采,茶樹上的茶芽冒得密密匝匝,如同一個個嫩黃的花苞微綻,油潤光亮,毛毫遍布,看着就讓人滿心歡喜。
顧青竹歡喜自不用說,可要在一天之内,将這滿園茂盛的芽茶都采了,哪怕有弟妹幫忙,對她來說,也恨不得再生出兩隻手來,她心裡急,手上不免又加快了幾分。
“青竹,我來幫你!
”鄭招娣腰上捆着小竹簍,笑眯眯地走來。
鄭家是沒山林田地的,招娣每年都會來幫顧青竹采茶,不過,那都是四茬硬片茶猛上的時候,像今年春茶隔了兩天沒采的,實屬少見,所以,招娣決定提前來幫忙。
招娣的到來,對顧青竹來說,可真是及時雨,她雖沒有顧青竹雙手采茶的絕技,可她同樣采得又快又好,四人埋頭幹活,竹簍一滿,就倒在窩棚裡舊草席上,攤開來晾着,不一會兒,成千上萬的嫩芽就堆滿了一張席子,茶園裡活兒緊,已經沒時間回家做飯,四人渴了喝杯涼水,餓了吃一碗冷粥,或者啃一個窩頭,就這樣,直到申時正刻,幾人馬不停蹄,才将茶芽全部采摘完畢。
“今年青山哥傷重不起,大丫家少了壯勞力,隻怕更忙些,我去看看,多少能幫上些忙。
”鄭招娣咕咚咕咚灌了一大碗水,抹了嘴角道。
“我趕着制茶,沒法去了,大丫若問起,你幫我說聲抱歉。
”顧青竹将剩下的兩個窩頭塞在招娣手上。
“我去就行了,她曉得你忙不開,不會怨你的。
”鄭招娣擺擺手,匆匆走了。
顧青竹打發弟妹回家,自個卻不敢休息,拿出釜甑開始蒸茶,今天采的鮮茶多,入了夜,有青松幫忙,顧青竹還是忙到第二日辰時,足足十五個時辰沒有合眼,方才制出所有的茶餅,剛好十二張。
第二日,可采的芽茶就少些了,顧青竹一個人就能應付,她讓鄭招娣直接去幫大丫。
大丫家的茶園大,可勞力少,顧世福半夜背着茶葉出門去賣,茶園裡就隻有孫氏和大丫在勞作,青川是個小男孩,還是貪玩的年紀,對枯燥無趣的采茶做一會兒,就失了耐心,家裡青山的吃喝還要孫氏照顧,故而,鄭招娣的幫忙對大丫來說,簡直是雪中送炭。
梁滿倉一回來就趕上顧家坳采摘春茶,他家原是獵戶,又在外行軍打仗多年,對采茶制茶完全不懂,故而,他一點忙也幫不上。
出征五年,打了勝仗歸來,梁滿倉多少有一些軍饷積蓄,可天晴要防下雨,總不能坐吃山空,再說,他本就是個閑不住的人,簡單收拾了家裡,用石塊稀泥堵住被砸出的洞,晌午後,他便進山打獵了。
春日裡,山裡的鹿啊,獐子啊,都在繁育後代,依照山裡不成文的規矩,這個時節是不打母獸的,故而,梁滿倉隻獵了幾隻野雞野兔。
傍晚時分,梁滿倉左右手各拎着一隻肥美的野雞和野兔,上門感謝村長幫他保住了房子。
顧世福本想推遲,可孫氏已經一把接過,年裡的葷腥都吃完了,旁的人都好湊合,可青山病着,青川又小,這又逢着忙茶時節,飯桌上有些肉食總是好的,總不能全指望野菜果腹。
梁滿倉昨兒已經得知顧青山的事,他倆年紀相仿,少時就非常要好,如今五年不見,也未見生分,昨兒夜裡,青山邀他同住,兩人抵足而眠,絮絮地說了好些話,大多是分開後的事。
今見梁滿倉又送了這些來,顧青山又喜又愁,深恨自個怎麼還沒好利索,不僅連累父母,還帶累朋友。
鄭招娣在大丫家茶園裡勞作了一天,大丫硬要留她在家裡吃了飯再回去,可她哪裡好意思真像客人一般,幹等着吃飯,梁滿倉既給了野雞野兔,她便和大丫去廚房幫忙。
顧世福坐在堂屋,點了一鍋煙,一邊抽,一邊陪梁滿倉說話:“你房子的大洞補起來沒有?
”
“我将就修補了下,不漏風打雨就行。
”梁滿倉笑了笑。
“你娘在時,我幫着換過兩次屋頂茅草,瞧着山牆裂了好幾處,你娘每次都和些泥,湊合補補,總說等你們回來再修,所以,如今别看外頭沒事,我隻擔心夏日雨大,冬天雪重,老房子抗不過呢。
”顧世福低頭吧嗒吧嗒抽煙,煙葉子的焦香彌漫開來。
“等些日子,我進山伐木采石,過了中秋,十月裡請大家幫忙起房子,到時收拾收拾,能趕得上過年搬新家。
”梁滿倉搓搓手道。
“嗯,這會兒村裡都忙着采茶,不得閑,出了三月,叫上村裡長林他們幾個,兩三天就能把樹運回來,新砍的木材陰幹個半年,十月裡大家有空,人多好做事,十來天就能起三間像樣的大屋。
”顧世福說着,張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他半夜出門賣茶,回來就在茶園裡忙,下午又去了鎮上一趟,這才進門坐下,早飯和午飯都是囫囵湊合的,一時歇下來,難免有些饑餓犯困。
“福叔,喝茶。
”梁滿倉從茶壺了倒了一碗煮好的茶遞給他。
老話說,木匠家裡沒闆凳,裁縫身上無新衣,茶農雖守着茶園茶山,可自個隻能喝最差的大葉子秋茶,不僅是因為秋茶滋味苦澀厚重,能提神醒腦,更因為秋茶價錢最賤。
過了白露,鮮茶葉不過三五文一斤,收到末了,茶葉少了還不抵腳力錢,鄉人們大多會留着自個做蒸青散茶,能吃上一年。
顧世福接過,喝了一大口,眨眨眼皮,繼續說:“我今兒遇見翠屏鎮的裡正,他說,鎮上幾個剛從戰場回來的人,都安排了巡街的職務,聽說是歸南蒼縣縣衙直接管的,活少工錢多,是個體面的活計,上頭給你派了啥活?
啥時候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