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傍晚時分,終于下了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雨,嘩嘩的流水帶走了夏日的悶熱,讓夜裡多了一絲清涼,微風吹拂着翕動的窗幔,一夜好眠,無夢到天亮。
今兒就要學習缫絲,女孩子們一個個興奮得早早起了,洗漱浣衣,天井裡一片忙碌。
郭嬷嬷見她們如此,自然十分高興,吃了早飯,擇了吉時,打開工坊大門,按禮焚香祭拜了嫘祖娘娘。
直到這會兒,顧青竹才真正見到缫絲工坊的内在情形,這是個很寬敞的房子,一台腳踩式缫絲機配一個三尺的鍋,每個機子之間又間隔三尺,她默數了下,足有二十台機子。
女孩子們雖是懵懂,但見郭嬷嬷神色嚴肅地叩拜祈禱,遂也不敢造次,隻跟着一一做了,莊嚴的儀式之後,郭嬷嬷就開始教授缫絲技藝。
因着這次隻招了十八個女孩子,小元和小吉就被留在這裡做工,雖然她們心裡百般不願意,但總拗不過郭嬷嬷的責罰,隻得忍氣吞聲吃這份苦。
缫絲鍋是由專門的婆子照管的,鍋裡的水要保持常溫,既不能太燙,也不能變冷,這樣蠶繭才能迅速軟化,更容易抽出絲頭來。
郭嬷嬷坐在缫絲車前,在鍋中撈起一個蠶繭,手指輕推,很快就把表層的亂絲剝掉,抽出了一根白瑩瑩的線頭,如法炮制,三根線頭在她手裡一撚,便變成了一股絲。
缫好的蠶絲可分細、中、粗三種,細絲由三根絲絞合而成,可以織薄如蟬翼的夏日衣料,而中絲是五根,春秋常服多是這種絲織面料做的,而粗絲選用的絲更多些,是十根,可織冬衣或做繡線。
絲越多,對缫絲技藝要求也更高,故而郭嬷嬷從最基本的細絲教起。
三根并做一股的絲線,要穿過缫絲機的錢眼,繞過鎖星,再通過添梯,最後纏到絲轫上,然後用腳踩動踏闆,就能帶動絲轫旋轉,将三個蠶繭的絲快速抽出絞合纏繞成線團。
郭嬷嬷到底年紀大了,她說着容易,可眼神不濟,絲線在她手裡穿了幾次,都沒法通過錢眼,面上一時有些挂不住。
旁人都被郭嬷嬷這幾日罵怕了,隻圍着看,全不敢吭聲,唯有顧青英一下子跳出來說:“嬷嬷,我來幫你!
”
“好,你試試。
”郭嬷嬷松了口氣,将絲線遞給顧青英。
“我最會穿針了,阿姐繡花的時候,都是我幫她穿的。
”顧青英一邊說着,一邊熟練地将手指頭在舌頭上沾了些口水,撚了撚線頭,眼睛一眯,對着錢眼一送,而後,在另一頭就接到線頭了。
按郭嬷嬷指點,顧青英小手靈活地将絲線在鎖星、添梯間繞過,纏在絲轫上。
一個婆子端了一個炭盆放在缫絲車下,這樣抽出的絲經過炭盆的熱氣烘,出水就幹了。
“嗯,真不錯,到底沒白疼你,以後我就指着你幫我穿了!
”郭嬷嬷踩動踏闆,笑着說。
“阿姐!
”顧青英被誇得不好意思,一頭紮到顧青竹懷裡。
顧大丫從旁邊伸出手來,笑着揉揉她細軟的頭發。
顧二妮嘴角扯了下,一臉厭惡地瞥了眼顧青竹,心中暗忖,誰還不會穿線,就你最得瑟,見旁人不好意思上前,就拿小孩子邀寵!
彭珍珠站在她旁邊,偷看她暗沉的臉色,又瞅了眼顧青竹姐妹,她們分明是一個村子的,卻跟老死不相往來的仇人似的,面對面都沒有半句話說,這其中必有大緣故。
正當她七想八想,想不出個所以然的時候,郭嬷嬷已經在絲轫上繞了十來圈絲線,卻見鍋裡一個蠶繭突然不翻滾了,絲由三根變成二根了,顯然是斷了。
蠶養得好壞,直接影響蠶繭大小和出絲長短,故而,每個蠶繭的絲都不一樣長,更有甚者,一個蠶繭從頭到尾,不是完整的一根,其中還有斷絲的,還有斷好幾截的,這當然很少見,但今兒恰巧就遇上了。
接絲當真是個極細緻的活,郭嬷嬷先退線,找到斷絲的地方,再将那個蠶繭的另一個線頭找出來,這會兒是萬萬不能打結的,隻要将新線頭和斷了的那截絲對上,添在線窩裡就好了。
這活十分耗眼力和時間,郭嬷嬷這樣的熟手都得耗費一盞茶的工夫方才能接上。
後面續絲也是同樣的道理,三根絲依次添上新繭子的絲,繼續踩踏闆就是了,腳踩式缫絲機就有這樣的好處,可以手腳并用,理絲,接絲、續絲、繞絲兩不誤,省工又省力。
郭嬷嬷一邊講解,一邊手腳不停,如此反複幾次,直到絲轫上繞出足夠大的絲錠,才換上另一個絲轫。
不愧是做了七八年的,郭嬷嬷繞出的絲錠細、圓、勻、緊,絲線自始自終保持了一般粗細,既沒有疙瘩也沒有接頭,白瑩瑩的,是線中上品。
按郭嬷嬷說的,一人一天能做出五斤絲線就是極好的,她們剛剛開始做,隻要一天能做兩斤,就算通過考核,可按十文一斤算工錢。
這一番話讓女孩子們十分歡喜,個個躍躍欲試,得了郭嬷嬷允許,每人找了台機子試練。
缫絲的活,看着簡單,聽着也沒啥難的,可在沒有完全掌握熟練的時候,手腳其實很難配合一緻,不是絲線纏不緊,就是斷絲沒發現,返工是件特别麻煩的事,半個時辰過去,可能還找不到斷頭在哪裡。
故而,工坊裡一時間如同咕咚咕咚沸騰的粥鍋,人聲吵嚷,身影亂竄,郭嬷嬷剛教會這個理線頭,那個絲線又繞反了,大呼小叫,驚驚乍乍,鬧得人腦殼疼。
慕錦成就是在這個時候,一腳踏進了亂咋咋的工坊。
今兒是開工第一天,他特意起了個早,還挑了件頗為喜慶的晚霞色雪絹長衫,這是今年蘇杭新出的面料,透氣又涼爽。
滿屋子一水的淺海棠色,讓人以為掉進了溫柔花海,慕錦成在那些或慌亂,或緊張的面孔裡,細細尋找顧青竹。
目光層層掃過,直到最後一排,他才看見顧青竹正坐在缫絲機前,蹙眉端詳那台機子,她不似旁人那般急于剝絲繞線,而是踩着空機,看它如何運轉,練習掌握快慢節奏。
既尋到要找的人,慕錦成心下安定,遂大大咧咧坐在寶應搬來的椅子上。
郭嬷嬷昨兒已經知道三生慕家入股了織坊,今見三爺親自來了,忙撇下衆人,走到他跟前矮身問安。
“嬷嬷不必客氣,你仍和剛才一樣去教導她們吧,我既答應子衿姐照看織坊,必不拿自個當客人的。
”慕錦成揮揮手道。
他話雖說得這般漂亮,可郭嬷嬷怎麼會當真,急忙叫小來去準備茶水點心。
慕錦成生得好,芝蘭玉樹一般,往哪兒一坐,無需太多言語,恣意随性裡俱是富貴風流。
這樣一位翩翩佳公子怎會不吸引人的目光呢?
小元小吉在譚家内院,關于南蒼縣的豪門顯貴的故事可沒有少聽,最多的就是這個混世魔王慕家三少,各種荒誕不羁,離奇古怪的事足聽過一籮筐,今日一見,隻覺可惜了這副好皮囊。
其他的女孩子大多是羞愧的,不要說家境出身不能相提并論,就單相貌肌膚都比不過他,一個個驚豔之後,隻是能更謹慎的做事,生怕出了錯,引他看過來,那才真是無地自容呢。
當然也有個别對自個有莫名信心的,比如彭珍珠和賈敏之流,變着法兒想讓慕錦成看她們一眼,隻盼着借這一眼,就可飛上枝頭,改變命運。
“嬷嬷,我這個線頭總也接不好!
”賈敏扭着水蛇腰,袅娜綽約地走到郭嬷嬷面前,嗲聲嗲氣地說。
“我不是跟你說了嘛,繞線不要太松,容易滑出來!
”郭嬷嬷正在指點别人,有些不耐煩地說。
“哎呀,嬷嬷,我剛才按您說的做了,可還是不行,您再教我一次呗。
”賈敏眼光飛快地瞄了眼慕錦成,見他的目光果然掃過來,不禁得意地繼續說。
“你是頭豬啊,這點事還要教幾遍!
”郭嬷嬷半點不給她情面,覺得她讓她在慕錦成面前丢了臉,忍不住破口大罵。
“哈哈。
”慕錦成突然笑了一聲。
他笑的是顧青竹低頭加炭,不小心将灰塵蹭到鼻尖上,蓋住了那些小雀斑,成了一個黑鼻頭,看着又呆又滑稽。
賈敏見他笑,以為是笑自個蠢笨,不禁又偷看了他一眼,卻見他面含微笑,半點未惱,似乎覺得她這個樣子還很可愛。
深覺自個是被這個富家子弟看上的賈敏愈發作起來,她拉着郭嬷嬷的衣袖道:“嬷嬷,我真的不會嘛。
”
“你今兒是不是吃錯藥了,沒事發什麼癔症!
”郭嬷嬷死瞪了她一眼。
旁邊的人覺得她實在太笨了,這點人人都會的小事還要幾次三番糾纏嬷嬷,遂一下子哄笑起來。
賈敏被笑得沒了主張,她又擡頭看慕錦成,見他還在看向自個,隻他目光的落腳處卻是越過她,往最後面去了,她循着望過去,心如墜深淵,不由得憤恨不已。
顧青竹,憑什麼天下好事都被你一個人占了!
可憐埋頭鑽研缫絲機的顧青竹就這樣被人嫉恨上了,她突然連打了兩個噴嚏,卻不知人在機前坐,禍從那邊來。
而此時給她招災惹禍的某人,全然不知自個此刻不經意流露出的歡喜表情,會讓顧青竹在接下來的日子裡被餓狼環伺,步步難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