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3章 我走之後,憑此追憶!
敵人是最好的老師。
每一個能夠保持飛速進步的強者,都不會缺乏向對手學習的能力。
吃百家飯的薑望,更是個中翹楚。
但能夠被倚為殺手鐧的絕技,在有名師指點,洞明其中關竅的情況下,也往往需要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來掌握。
不可能叫你一看就懂,一用就會。
除非是已經神臨境的薑望,再去觀察彼時騰龍境的對手。
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這種臨陣的觀察和學習,隻能學個幾分意。
要真正化為己用,絕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譬如從旁觀張巡的劍氣成絲,到練成自己的霜雪明,薑望也是經過了很長時間的摸索,甚至於一開始煉出劍絲的方式就與張巡不同。
唯獨這一式苦海回身。
薑望雖是第一次見,第一次使出來,卻已得七分真意。
因為已然盡得其秘,而後才複現其形。
所以為什麽說知聞鍾是佛宗至寶,為什麽古難山黑蓮寺從菩薩到真傳都為之生死相爭,為什麽須彌山為其前赴後繼!
此時此刻,薑望霜披飄展,踏雲而走,說不出的瀟灑從容。
而他驟然回身時,好似從那茫茫苦海中掙脫出來。
寒芒一閃。
似是天涯台上東望也,看那潮信“一線天”!
到了薑望如今的境界,很多過往招式都很難再起作用。
他應用於生死搏殺的劍術,無非混同所有人道劍式的人字劍,劍仙人統合五府下的絕巔傾山一劍,以及兩式闡述道途的真我道劍。
前兩者分別代表他薑望的劍意、劍勢之極。
而他的劍招之極,則是糅合了劍氣成絲和相思殺劍的霜雪明,此式範圍最廣,也最是複雜。
其中“名士潦倒、生死勾仇”,是薑望在人道劍式裡最常使用的劍式,後來觀長峽、見天裂,闡意煉招,進階成劍式“一線天”。
依然保持了它獨一無二的簡練與銳意。
當它出現,往往是奔著梟首而來。
但鹿七郎亦不是好相與。
苦海回身當然妙極,一線天當然鋒利。
可在鍾響之前,他就已經在避退。
他以靈感稱王,但並不依賴靈感。
他更遵從自己對戰鬥的判斷,靈感有時是神來一手,有時是錦上添花。
他雖然已經因為逃避知聞鍾,空跑過幾回,但是在知聞鍾下一次動靜前,依然不會大意。
驚弓之鳥沒什麽可笑,被射死的鳥才叫可悲。
那分割天地的一線如潮奔來時,鹿七郎身形已在千丈外。
而劍光如驚電貫通長空,炸成千絲萬縷,再為薑望帶去一場光雨。
他絕不肯放薑望走,但面對知聞鍾和多次逞兇的三昧真火,他也絕不自恃防禦。
一線劍潮迎向劍光雨。
劍光與劍光在所有視線可及的地方廝殺。
在讓人眼花繚亂的光影中,薑望形象清晰的出現了,像是一幅畫裡最核心的要素,定住了這幅已然混亂的長卷。
但見他赤焰繞身,劍光照眸,青衫飄飄,立在潮頭。
他以劍潮為奔馬,此刻卻躍出劍潮來,不管不顧地殺入劍雨中。
數不盡的劍光在他身上割出一道道傷口,不老泉湧出的生機又將之彌合。
那邊廂鹿七郎還在遙遙鬥劍,將劍術運用到極限,種種華麗技巧將劍潮一段段分割。
這邊廂,他的對手完全放棄劍勢,連防禦都不管,如失控怒馬,已然殺進身前來。
簡直莽夫!
但太恰當。
鹿七郎苦心編織的極具戰鬥才華的劍光陣地,就這樣被突破了。
但他也不得不承認,薑望其人,本身就是一柄利劍。
每每都能從最恰當的方向切入戰局,迅速完成其戰術目的。
他已退足一千丈,此刻薑望逼近百丈內!
不得已野蘋一橫,將身前所有的劍光全部引爆。
人在空中,踏花成路,退往神山。
這當然是眼下最正確的方向,薑望每往神山追一步,他就白白浪費了兩步外逃的時間。
忽然周身有風,通天海翻湧。
身受八風龍虎!
鹿七郎五指一抹,身周氣勁呼嘯如白馬,載著他躍出束縛,一縱百丈。
角木蛟,心月狐……前方恰有七靈顯現,鎮壓元氣,定住五行。
但七靈正中暗香動,那狂暴的元力忽而虛化了,而虛空開出繁花來,鹿七郎踏花成橋,就此越過。
超品道術八風龍虎!
超品妖術白駒過隙!
超品道術蒼龍七變!
超品妖術夢裡尋香!
這一瞬間的攻防轉換,快到目不暇接。
彼此都未佔到便宜,但薑望已近了。
張口欲為雷音,鹿七郎已封閉耳識。
手中銅鍾欲搖,鹿七郎腳踏七星,又將距離拉開來。
瞳中金芒驟放!
朝天闕轟隆隆推出來,鎮壓神魂世界。
但鹿七郎的神魂世界裡開遍蒲公英,白色的蒲公英飄飛漫天,齊往天穹去,竟將那尊古老天門短暫地堵住了。
六欲菩薩,一時未能推動天門。
鹿七郎求的便是一時,要薑望自己掂量代價,知難而退。
轟轟轟!
薑望選擇強開!
朝天闕的石門都崩碎了!
流光溢彩的佛掌已然探進漫天飛舞的蒲公英中,掌心一道金光柱,直接轟在鹿七郎的蘊神殿。
先傷己,再傷敵。
在瞬間的失神裡,鹿七郎乍現靈光,打破迷霧,接管了肉身,猛然一記倒拱橋,躲過了梟首之禍。
但開在心口處的薔薇,卻被一劍削掉了!
心口血流如注!
看著瞬息又逃出千丈外的鹿七郎,薑望隻將長劍一挑,這朵薔薇便飛在空中,頃刻凋零了,花瓣飄灑漫天。
“我走之後,憑此追憶!
”
轉身便走。
這話說得像是他能殺鹿七郎而不殺,故意隻斬其妖征一般。
非不想,不能耳。
這場以苦海回身開啟的短暫交鋒,他完全是憑借充沛的氣血和神魂,以不計損耗的方式佔得先機,而不是說他的劍術壓過了鹿七郎。
但戰爭就是以強淩弱以眾擊寡,戰鬥亦如是。
就像當初在點將台與重玄遵對決,重玄遵也以星輪的破碎來贏得先機一般。
懂得盡可能利用自身優勢,才是一個合格的勝負師。
鹿七郎負創疾退,強忍著劇痛揮動野蘋,斬碎薑望留下來的雷音。
他完全明白這句話隻是為了刺激他心神,薑望已遁,卻冀望其留下的雷音還能建功——去如雷霆經長空,攻如海潮有餘信。
真是可怕的對手。
他完全不會被此影響,也不可能自暴自棄。
但這八個字他當然永難忘記。
這妖征被斬之傷,當然是……永遠的痛!
就在這個時候,他猛然一側身,細劍前橫。
卻看到虛空幻滅,犬應陽踏步出來。
“你怎麽樣?
”犬應陽說著便手籠玉光,探將過來,要與他治傷。
鹿七郎卻後撤一步:“不要浪費力量,他非等閑神臨!
”
犬應陽注意到,鹿七郎說的是不要浪費力量,而不僅僅是不要浪費時間。
到底是何等樣恐怖的戰力,讓一向眼高於頂的鹿七郎都這樣講?
他本想說,“再怎樣不凡神臨,還能傷到我不成?
”
但看著鹿七郎堅定的眼神,念及已經死在薑望劍下的羊愈、鼠伽藍、蛛蘭若,他隻在鹿七郎的傷口遙遙一抓,抓住了一縷銳意,道了聲“保重”,便消失在原地。
虛空層層疊疊漾動,犬應陽在流光之中行走,那遠遁的、已經竭力隱藏了的氣息……瞬間被捕捉。
鹿家少主傷成這般,還不知那位老祖怎樣震怒。
也該叫人族付出相應的代價,見見什麽是真妖之威!
……
……
什麽是真妖之威。
在薑望之前,熊三思已是先一步見識到了。
他的答案是……
不過如此!
他槍挑封神台,引得蛛弦正面碰撞。
又拔槍而走,金海回鋒。
一式故人歸,走的是意槍的路子,所以它不受空間、元力、劍鋒、劍氣這些所有外在的影響,直接以心印心,將自己的心情,刺在蛛弦的心情裡。
最後卻又歸於血肉,直摧蛛弦心臟。
這可說是把握了槍術之真,點化由心,已至宗師之境。
蛛弦雖然已經啟用神通,但她本心仍未將熊三思視為同級的對手。
才會在熊三思槍挑封神台的時候,選擇強勢鎮壓。
她忽略了警兆,既要贏得廝殺,也要保住封神台的布置。
才有此刻神意被傷,累及心臟。
無盡變幻的天色下,她被打得仰頭散發,與此方神霄世界建立的聯系,也被輕易地撕裂了!
但也因為這一仰頭。
熊三思沒能看見,蛛弦那一雙顯現日月齊天的眼睛,眼角蔓延出黑色的妖紋,那妖紋向內覆蓋了眼球,遮掩了日月,向外則藏住了五官,爬滿了整張臉。
熊三思尚不知情況生變,已是收槍高踏步,乘勢追擊,雙手握持鎏金槍,掄圓了往下砸。
槍頭如重槌擊下,直敲面鼓。
欲殺真妖聽雄聲!
但這一聲久違的鼓響,未能遂願。
因為在蛛弦的面頰上,倒覆了一隻手。
蛛弦的手。
手背之下,那蔓延的妖紋盡皆隱去。
手掌朝上,抓住了槍頭!
嗡!
槍身微抖,發出連綿如潮的顫聲。
熊三思竟然被滯在半空!
此時他再一次以靈見血,隻身成陣,催動無窮力量,居高碾下。
但蛛弦的那一隻手,就那麽平靜地握著槍頭,一動不動。
雖有山河之力,不能移分毫。
而那一對細劍,竟然已被她隨手丟棄,墜入茫茫雲海中。
熊三思此時能夠看到蛛弦的臉,怒眉一樣,煞氣凝成實質,瞬間將對手帶到金戈鐵馬的戰場。
此後以目為槍,以目光為鋒,勢要穿瞳!
但他那纏鋒鑄兵的目槍,投入那雙眼睛,竟無聲無息的消失了,未見波瀾。
蛛弦當然是毋庸置疑的真妖強者。
七罪槍被其一劍而削,與犬應陽的針鋒相對,也被輕易割裂。
對聲聞之道的掌控臻於極境。
日月齊天的重瞳異象,任意翻轉陰陽。
然而那些都不恐怖。
恐怖的是這波瀾不驚的現在!
還是那雙眼睛,還是那日月齊天的異象,還是那張臉。
但一切已經不同。
蛛弦平靜地看著熊三思,平靜地移開覆面的手,當然也平靜地移開了熊三思的槍鋒。
以一種不可動搖的強大,如此平靜地說道:“你以為你現在的對手是誰?
”
主導這具身體的,顯然已不是蛛弦!
熊三思的聲音從牙縫裡鑽出來,每一個字都洇著血,每一個字都沉重:“虎!
太!
歲!
”
蛛弦慢慢地說道:“你也可以叫我三惡劫君。
人,妖,魔,此吾三惡也。
”
掌控這具身體的虎太歲,已然並不掩飾什麽。
當時在摩雲城擒拿蛛弦之時,他就已經順手埋下了靈種。
本就是一步為之後布局的棋,正好也用在此時。
所以為什麽是犬應陽和蛛弦受召進入神霄世界。
為什麽虎太歲彼時保持緘默。
鹿西鳴的棋子落進棋盤來,他虎太歲亦是如此!
重傷的蛛懿已經不被他放在眼裡,但他絕巔之上的道途都貫通後,更是這樣。
在蛛弦為熊三思所傷時,他也順勢引發靈種,植入妖紋。
在蛛弦全力對敵的關鍵時刻,以天妖之威,一舉接掌了這具身體。
神霄世界當然天外無邪,但他的靈種是在天外就埋下,他的布局在此世規則外。
故而此刻,他所掌控的蛛弦,成了此世此時的最強者。
他已然在神霄世界裡贏得了絕巔之上的道路,已然贏得盆滿缽滿,但他還可以贏得更多!
絕巔之上的道路已經看到了,但要如何走上去,如何盡早超脫?
還要求於此間!
熊三思當然不肯放棄掙紮,哪怕他已經絕望過許多次。
他的鎏金槍被緊緊拿住,於力於規則都撼動不了分毫,他便松了長槍,縱躍高穹,在空中舒展成一個自由的“大”字,似野獸一般撲向“蛛弦”。
血焰騰卷高天如狼煙,兵煞在他身後結成了千軍萬馬的幻影。
“我”非具體的存在,“我”是概念的集合。
是大齊天覆正將,鎮國大元帥二弟子,黃河之會亞軍,也是千劫窟裡飽受折辱的那個人。
吾師教我,不要後退。
吾師教我,此身報國。
吾兄教我,要多想!
吾弟教我,早歸!
從未忘“我”,此刻才能殺之以無我!
此時此時,天地之間仿佛有一道無形的界限,由熊三思和“蛛弦”,分別佔據兩邊。
熊三思身後的天地,一半是紅,一半是黑。
紅為血焰,黑為兵煞。
他就這樣席卷所有,以這撼動天地、更易山海的強大姿態,撲向天清雲澈的這一邊。
但虎太歲所操縱的蛛弦,靜靜地看了他一眼。
隻是看這一眼。
熊三思左手按住了右手,左腳踩住了右腳,左眼瞪著右眼,甚至上門牙都狠狠地撞擊著下門牙……整個身體完全地扭曲在一起,而失去了所有的掌控,無力墜落!
此身三惡劫君所塑,此身三惡劫君所有。
不必再說絕望。
希望本就未曾擁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