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6章 豈曰算無遺策,不過十分心血
嘩啦啦,嘩啦啦。
鍾離炎好像聽到了兩種海浪聲。
一種在窗外,呼嘯在來時路,相當遙遠。
還有一種,在耳識更遠的地方。
他起先以為隻是幻聽。
他總記得他和諸葛祚還在東海踏波,他牽著這個一本正經的小破孩,鬥智鬥勇,在爭誰才是這支隊伍真正的帶頭人。
咆哮萬裡的海風,聳峙如山的海浪,體長數百丈的大魚……南域多山而遠海,一切自由又新鮮。
這小屁孩……怎麽突然就死了呢?
鍾離大爺以後還怎麽昂首挺胸地做人?
連個小孩子都護不住!
走進超脫甕的一開始,他是囂張的。
等意識到諸葛祚的結局,他就完全沒了囂張的心情,隻剩下一眼看不到頭的……悶。
所謂的意有鬱結,心有塊壘,他向來隻覺是孱弱文人的酸話。
心中不順當拔劍斬之,路有不平當拔劍開之,打不過就拚了命地修煉然後再來打過。
大好男兒,當鷹視天下,搏擊長空,悶悶不樂做什麽!
可諸葛小祚死了。
就走在他旁邊,默默地死去了。
這小東西是自願去死的,他拔劍該對誰呢?
手中南嶽雖然真實,眼前也隻有一個【無名者】……
他拔劍數欲斬之。
當然是一點機會都看不到。
薑望這個衍道絕巔都隻能伺機而動,遑論武道真人的他。
貿然出手,隻會成為累贅。
而那無疑是最大的恥辱。
他實在是很想廝殺。
哪怕是斬向這個陌生的地藏呢……他快要被自己悶瘋了!
就在某個瞬間,耳邊虛幻的浪濤聲,忽然就變得無比真實。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水汽,浪花打濕了他的鞋襪。
此身所處的客房,一瞬間陷入無邊的汪洋!
這超脫甕裡空間無限,可是滄浪之水也無邊。
血氣狼煙騰如柱,鍾離炎提起南嶽劍在空中四顧——看到諸葛義先所降身的諸葛祚的小小身體,懸立在團團環轉的星圖陣中。
也看到地藏所降身的田安平的身體,掌中按著形為禍鬥的石獸。
他看到凰唯真漫步於狂瀾之巔,看到徐三以劍為筏,隨波逐流。
他看到了淮國公,懸身當空,囂烈如天日。
但卻沒有看到薑望……
薑望呢?
!
【無名者】呢!
?
地藏掌中隻有死寂的石獸像,凰唯真身前不見了長衫衣角。
左囂獨舉一旗,身前身後都空空。
“薑望!
”虛懸空中的左囂,本來還拽著薑望在後撤,等待能夠乾預這場超脫戰鬥的時機,但那青衫玉冠忽而在手中變為一顆泡影。
白日夢碎!
這蒼蒼老者當即變了臉色,空中扭頭如虎視,就這樣直直地盯著星圖陣中的諸葛義先:“這是怎麽回事?
”
鍾離炎從未見過左囂這般的眼神!
以他這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也頓起幾分心驚。
仿佛今刻才想起,眼前這位是大楚世家魁領,諸姓勳貴第一!
小小的稚嫩的諸葛祚的身體,仿佛無法承載諸葛義先蒼老的靈魂。
他孱弱得不經風,而有幾分佝僂。
就那樣微垂著頭,孤獨地站在祭壇碎石所壘成的星圖陣中。
他當然可以說,超脫之爭,不可能算盡。
有超出想象的變故,也是理所應當——可他不能這麽說。
薑望原本與此事無關。
他於楚國沒有責任,於【無名者】更沒有瓜葛。
這位現世第一的天驕,是為了淮國公而來!
是他諸葛義先主動設局,以淮國公的安危來引導,製造“偶遇”來邀約。
這件事若是處理不好,有個不幸的結局,就是左囂與他諸葛義先之間,永遠的裂隙。
誠然到了如今這個時候,他諸葛義先什麽都不必在乎了,但仍然不能不在乎楚國。
楚國爭天下,左氏為鋒鏑。
都不必說先代榮勳,不用論左氏在大楚開國時的貢獻。
僅言當代,名將左鴻、天驕左光烈,哪個不是在戰場上燃盡一切?
左囂也是卸甲再披甲,放旗又掌旗,喪子又喪孫!
仍然為國而戰,為國而爭。
楚國現今大刀闊斧地改革,要除四千年之國弊,要削割世家根本利益。
此等要害之事,歷來沒有不流血而成,因此動搖國本者,史書並不鮮見。
是淮國公第一個站出來響應,強勢地鎮壓了左氏內部各脈,自削家族利益,甚至主動交出兵權!
正是有淮國公的帶頭支持,其餘公侯伯子才能相對容易地放手。
以左囂之功,左囂之業,左囂之犧牲,左囂之威望,舉國上下未有能及者。
當左囂開口說支持,沒人有臉說自己就該在功勞簿上躺一輩子!
虞國公看似不爭不搶,安國公靜忍深藏,衛國公好像事事決於宋老夫人……
但若是左囂沒有點頭,沒有展現如此鮮明的態度,他們真的還那麽好說話嗎?
諸葛義先瞧得明白,幾位國公裡,隻有看起來最肆無忌憚、最囂烈自我的左囂,最具公心,最有楚魂。
若非如此,養不出左鴻、左光烈那等兒郎。
須知就連獻谷鍾離氏,對國家對天子忠心耿耿的鍾離肇甲,也對這次改製有過諸多的不滿。
甚至故意言於酒後,說“帶甲之士為國死,死而折蔭不得庇後人耶?
此千古之謬!
”
是淮國公親自把他叫到軍營,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舉國厚祿之,帶甲之士為國死,豈不應當!
?
”
鍾離肇甲這才緘言。
話說回來,難道因為左氏最具公心,就可以薄待了嗎?
該如何對待左家,昔年楚世宗已經給出了答案——
傾國而救,乃得傾家之報。
諸葛義先有再多的理由,再理所當然的借口,也必須要慎重對待左囂的質詢。
“鬥昭成就絕巔之後,以三途橋貫通陰陽,連接了薑望,彼此互為門戶。
但這恰恰落入【無名者】的布置,祂真正掌握了陰陽家的手段,通過三途橋幹涉其中,連橋帶人,把薑望和鬥昭都卷走。
”諸葛義先認真地道:“祂很有可能是近古時代的陰陽真聖鄒晦明,或者至少跟鄒晦明關系匪淺!
”
左囂在這樣的時候反而顯得冷靜,一人一旗,獨佇空中:“我不是要聽你繼續分析【無名者】的情報。
”
【無名者】是阻他超脫的人,是斬斷“左囂”此名之傳說的存在,可以說是他的一生之敵。
但現在不是他關心的重點。
薑望被擄走了,當下最重要的事情當然是救援。
但能不能救得回?
還有沒有機會?
他知道諸葛義先算無遺策,他擔心薑望也是諸葛義先的算材,是填劫的子!
若真如此,他將永不原諒。
不僅不能原諒諸葛義先,也不能原諒自己。
人和人之間,無非是真心換真心。
這些年相處下來,他們已是真正的家人。
薑望大好前途,傳奇人生,怎能因為和他左囂的情感而被葬送?
那他左囂對這孩子這些年的關心算什麽?
一桌吃飯一桌歡飲,一室讀書一室修行,隻為了大楚今日一用嗎?
“我是想跟你說——我們很快就能將祂確名,薑望不會有事的。
祂暴露得越多,這一局就越接近結束。
”諸葛義先聲音篤定:“現在當務之急,是趕緊離開這裡,去追逐【無名者】。
”
不得不說【無名者】能夠藏世這麽久,甚至在楚世宗時期露頭後,還能將隕仙林作為祂的禁地,堂而皇之地存在於楚國之側,的確有祂非凡的本事。
為了將祂捕殺,諸葛義先幾乎算到方方面面,調動了所有能夠調動的力量。
除了凰唯真窮追不舍,還有地藏這般神秘強大的超脫者參戰。
但祂還是從隕仙林逃到東海,從甕中逃到甕外。
這座為束縛【無名者】而製的超脫甕,此時反而成了地藏和凰唯真的牢籠!
甚至於祂留下來的潛意之海,還通過白日夢真,填進這超脫甕中!
使得甕中水滿養魚蟲。
此中人亦魚,人亦蟲。
水亦為獄,水亦為甕。
金身落水,地藏輕聲歎息。
而凰唯真並不言語,隻將雙手一展——
有形的波紋隨著祂的長袍蕩開。
波紋所及,一切都被消解。
包括無盡滄浪之水,包括時空無限的客房本身,地闆、房梁、門窗……
祂親手解甕。
已然成真的一切,迅速地重歸於虛幻。
在真實的時空裡,“觀瀾天字叁”裡發生的一切,已經成為過去!
凰唯真讓這一切真正過去,自然就解甕而返。
已經傷痕累累的徐三,張著嘴還想說些什麽,但瞬間成為一道泡影,“啪”的一聲就消失。
“去哪裡追逐【無名者】?
”執旗的左囂隻問。
在用祭壇碎石擺出來的星圖陣裡,諸葛義先最後低頭看了一眼水中的倒影,承載他降臨超脫甕的這具身體,嚴肅而稚嫩的少年……已經變得虛幻起來。
“很早之前我給過鬥昭死命令。
”他說道:“無論在什麽時候,無論發生什麽事情,鬥昭隻會在兩個地方登臨絕巔——大楚皇宮,或者隕仙林。
”
大楚皇宮裡,是真正有超脫戰力存在。
而隕仙林中,縛殺【無名者】的困局仍在,楚天子傾國而至,也不過一念之間。
也就是說,無論【無名者】在哪裡降臨,都必然會迎來一輪新的圍殺。
所以諸葛義先才敢篤定一切還未結束!
但左囂並沒有放松,反而是挑起眉來:“你早就算到,【無名者】會利用鬥昭證道絕巔的這一步,以三途橋來逃脫今日之局?
”
若是諸葛義先早就算到這一步,那他對薑望的危險應該早有預知!
這陰陽貫通的道路一旦存在,根本不是薑望本人所能拒絕的。
這無關於能力、智慧,或者意志。
這是純粹的位階的差距!
“我豈能算到這一步?
左公爺太高看我!
”諸葛義先認真地解釋道:“因為鬥昭在阿鼻鬼窟裡萬鬼噬身、百劫煉神之後,化為【戰鬼】,又將陰陽真聖的道意,一刀刀填進了白日夢鄉。
他的修為得到了精進,我卻見之憂心。
”
“坐道南楚數千年,我對陰陽真聖有疑慮,對隕仙林更有疑慮——擔心鬥昭在證道絕巔的時候出現問題,為外邪所侵。
所以給他下了不得違抗的命令,要求他在證道的時候回國,以便國勢看顧。
”
“鬥昭在大楚皇宮證道,是萬事無虞。
”
“鬥昭在隕仙林中證道,則可以用他啟動對【無名者】之局——那時候我還沒有想好用仙宮作為這一局的起手。
”
“今日【無名者】以絕巔鬥昭為路,隻能說天佑大楚,國運昌隆,叫我撞上了。
”
針對【無名者】的這一局,諸葛義先已經設計了很久,準備了很多年。
很多思路都被推翻了,很多準備也可能永遠不會啟用。
他歎息一聲:“豈有算無遺策?
無非十分心血!
”
“老朽非全知而全能者。
這些年勤勤懇懇,盡心竭力,無非做足準備,做許多根本用不著的準備……才能有一時一事之周全!
”
鍾離炎一時沉默。
在黃道十二星神代行人間的這些年。
在星巫坐掌章華台的這些年。
諸葛義先幾乎是一個智慧的符號,是楚國的守護神靈,更是無事不曉、無所不能的存在。
隻要他還坐在那裡,人們就永遠可以相信楚國的穩定。
也正是因為他還存在,他還支持,當今楚天子才敢進行伐骨洗髓般的朝政大革。
但那些過往的輝煌,那些近似於無所不能的假象,究竟是用什麽來造就的呢?
是困坐章華台最深處,嘔心瀝血,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隻有在這一刻,鍾離炎看著這個蒼老的眼神,才意識到諸葛義先隻是一個人。
一個日薄西山的老人。
他平生無禮,此刻卻有三分敬意。
而後身形一晃,被波紋抹去。
左囂也不再說話,但見一重重的浪濤,一重重地卷來,也一重重地消失。
……
……
薑望確實是沒有想到,他什麽都沒乾呢,還能被連著三途橋一起卷走。
在這場戰鬥裡,他已經是小心了又小心。
地藏出手定住【無名者】,他才出手。
【無名者】一旦放開手腳,他又馬上退開。
隻因為鬥昭一聲“開門”,他就被卷入這黑白混淆、一切都在飛掠的陰陽世界中。
跟他有什麽關系呢?
中了陷阱的是鬥昭,他一開始就警惕,並且也主動斬斷了橋梁!
如醒如夢,似醉又驚。
根本感受不到自己的身體,更別說體察外界。
六根混沌,五蘊皆迷。
唯有位在絕巔的洶湧潛意識海,還能同那炙烈的白日夢境有所觸碰。
簡單來說——
他還能跟鬥昭聊天。
“您老人家是怎麽得到消息的?
”薑望的聲音在潛意識海裡蕩漾:“真是梅雨時節及時雨,一盤收局馬後炮——幫了好大一個忙!
”
鬥昭的聲音也沒有半點不好意思:“鍾離炎通知的我。
”
正序時空裡的鍾離炎,還在東海那裡站崗。
超脫甕中的鍾離炎,還立在南嶽重劍的劍柄,像個獨腳的鵪鶉。
哪個鍾離炎也不可能通知他!
別說做不到。
即便做得到,以鍾離炎的性格,也隻會等大功告成再去吹噓,而絕不至叫鬥昭來親見他的窘迫。
更不會向鬥昭求救——他寧可被打死。
“他怎麽通知的你?
”薑望忍不住問。
鬥昭的聲音如古井無波:“說他正在大殺【無名者】,創造前無古人的歷史,要我抓緊時間過來舔他的鞋底——我打算過來把他的大腿卸了。
”
薑望對此不予置評,隻道:“我是問,通過什麽方式通知你。
”
鬥昭道:“用他獨門的傳信秘法。
”
什麽獨門不獨門的,在【無名者】面前,就沒有“獨門”這一說。
連諸葛義先的手段都能複刻,區區鍾離炎,本身就是個大嘴巴,又算得什麽隱秘。
薑望想了想,還是很不服氣:“你不是收不到他的信嗎?
鍾離炎說你根本不敢看他的信!
”
鬥昭道:“我隻是不回。
”
牳行皇橛選熬材拔扌摹背晌本書盟主!
是為赤心巡天第838盟!
牐(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