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2章 誰得廣聞,誰在甕中
近古時代,百家爭鳴。
先後誕生了神話時代、仙人時代……又漸次破滅。
近古時代末期,天下大亂。
不寧之處,非止海疆。
釣龍客展現了接近超脫的恐怖力量,一人獨竿,天涯釣龍,連殺兩尊龍族皇主,擋住了海族的大舉入侵。
為人族重新鞏固海疆,贏得了時間。
這是整個近古時代結束的大篇章裡,於海疆這一頁不可抹去的精彩。
他的傳奇並未隨著近古時代結束,而是在道歷新啟之後,仍然延續了近百年。
在道歷新啟的那段時間裡,釣龍客就一直坐在天涯台垂釣,一竿一線一鉤,專釣龍族。
超脫不出,無與爭鋒!
直殺得這近百年的時間裡,龍族不敢入迷界。
直至道歷九十七年,海族傳奇賢師覆海自滄海東來,與之相爭生死……才一戰成煙雲。
但旁人眼中的傳奇落幕,也隻是他自己編寫的話本。
那一戰的細節,唯有釣龍客自己,和已經身死道消的覆海知道——倘若他沒有斬殺覆海的實力,又如何敢常年釣龍,逼迫覆海出來?
覆海又何止於等了九十七年、等到自以為做足準備才出手!
覆海根本不是什麽為了海族大義挺身而出,在超脫不出手的時代,與他這個超脫之下最強者拚死相爭,而是被他日複一日的釣龍,逼得不得不出來!
龍族近百年不敢入迷界,躲在娑婆龍域和東海龍宮裡的龍族也不敢出來,再持續下去,龍族在海族裡的地位都很難保證。
當然,覆海是毋庸置疑的強者,同樣接近了超脫的存在。
他雖然將其逼出來生死一戰,但也並沒能完整地摘取勝利。
在殺死覆海之後,他自己也身受重創,道軀不穩、道途受阻,索性假死脫身,徐圖超脫之可能。
世人都以為他已死,但其實並沒有。
他化身為石,療愈自身,等一個超脫的機會,等了三千八百二十五年。
這世上免不了有一些聰明人存在。
譬如暘國滅,齊國起。
如今這個雄才大略的齊天子,之所以沒有強行一統近海,在對釣海樓的壓迫中,始終保留一些彈性,未嘗沒有對他這個釣海樓祖師的忌憚。
忌憚他未死的可能……而在這一次的迷界大戰前,得到確認。
譬如鎮壓永暗漩渦的萬瞳,在排除了所有隱患之後,還要專程讓泰永親臨懷島,做最後的確認。
為托舉種族躍升,一舉證就超脫,萬瞳可謂算盡已知的所有。
而萬瞳之於海族的重要性,在海主本相第一次向神魂層次演進,就已經昭示清楚。
這是一個絲毫不遜色於當年覆海,甚至猶有過之的存在。
若能垂釣此龍君,一則是成全他的自我執念,滿足“釣龍”之號,亦為修行一種。
二則斷絕海族躍升的可能,亦是一份豐厚的資糧,能夠幫他走向超脫。
這是時隔三千八百二十五年,釣龍客的第一次出手。
但這其實並不是他第一次試圖垂釣萬瞳。
危尋曾經兩次布局,想要引萬瞳入甕。
釣龍客兩次都在旁觀。
第一次的時候。
危尋先隨手以人族天驕薑望落子,想吸引萬瞳的注意,但萬瞳沉默。
危尋再憑蔔數隻偶神通,令海族天驕涉險,萬瞳也沉默。
最後以血王的安危為引,萬瞳依然沉默,血王魚新周見機不妙,及時遁走。
第二次的時候,危尋仍是以“風起於青萍之末”的布局開始,找到了萬瞳的位置。
請動數位真君,聯手深入滄海,斬萬瞳龍角而走。
但萬瞳並未追擊,仍是伏身海底,一動不動。
危尋斬斷龍角一截,也隻得到了一截龍角。
直到這一次,海族的整體躍升,來到了最關鍵的時刻……萬瞳果是要等到萬無一失,才肯真正出手。
釣龍客也是直至此刻,才來落鉤。
臯皆那恐怖的鱗眼豎瞳中,由交叉紅線所代表的瞳仁,恰恰被一道月線洞穿在交叉點。
謀局多時,釣龍客非常清楚臯皆的恐怖。
但話又說回來,臯皆若不夠強大,不夠恐怖,又如何能幫他跳出絕巔,踏足超脫?
“凡有水流處,臯皆盡知也,而以全知得全能”。
凡是臯皆所見到的,他都能洞悉真理。
凡是見到臯皆的,都必須認可臯皆的道。
他的力量,一方面在於自內而外的“全知”,一方面在於自外而內的“全信”。
這個信,是相信、認可。
認可即能產生力量,這種力量接近於信仰之力。
認可臯皆的道,就會給臯皆帶來力量。
佛陀尚需布道,尊神尚需香火,而臯皆的恐怖能力,隻需要被看到。
無論“全知”還是“全信”,握其一者都是頂尖的強者,臯皆二者皆握,自是古今難求,也就難怪他能擁有托舉族群躍升的雄心,甚至一步步將其推至成功。
當然,臯皆的“全知”,並不完整。
所謂“全知”,端的是偉大的力量。
甚至說,在偉大之中,也算得上數一數二。
但世上豈存在真正意義上的“全知”?
過去有無窮隱秘,未來更有無限可能。
即便偉大如超脫者,也有坐在同一張棋桌上與之對弈的存在。
超脫者縱能自知一切,又如何能盡知另外一尊超脫?
臯皆的力量,更準確的描述,應該說是……“廣聞”!
是“接近全知”、“努力靠近全知”的力量。
要想理解臯皆的強大,可以從三聞三佛信之廣聞鍾著手。
如果釣龍客沒有判斷錯的話,現在的牧國神冕大祭司塗扈,也是走的這條道路。
以釣龍客三千八百年前就為超脫之下最強者的眼界,當然明白,與臯皆相爭,不可相持。
所以他試探多次,但絕不輕動。
所以他不出手則已,一朝得手,也根本不做保留,直接提竿!
數千年的等待,隻爭一個瞬息。
他所求的超脫,就在這個瞬息裡。
他在血雨飄搖的天涯台獨坐,手提釣竿毫無保留。
此時明月如鉤,吊著臯皆恐怖的真身往上擡。
危尋身死而成的釣線,在恐怖的對抗中拉得筆直。
崩崩崩崩!
不斷崩斷,又不斷接續。
轟隆隆隆!
於海底綿延萬裡的偉大山脈,就此被撼動了根基。
轟轟轟轟轟!
長期被臯皆所鎮壓的永暗漩渦瞬間暴動!
臯皆的龍軀剛剛擡起一個縫隙來,恐怖的吸力就向整個海域釋放。
海面已經出現了一個方圓數千丈的漩渦,且還在不斷地擴大。
將海水包括海水裡所裹挾的一切,都毫不留情地絞入其中。
風平浪靜了近千年的“永寧海域”,海平面陡降十餘丈!
在臯皆移軀至此前,這裡是滄海最惡劣的海域之一。
在臯皆移軀至此後,它成了滄海極其稀有的寶地,在長達千年的時光裡都風平浪靜,甚至被廣大海族以“永寧”名之。
多少母親拚了命地來到此域,隻為了讓自己的孩子誕生於此。
此刻天涯釣龍,此刻海域將覆!
作為滄海現今最繁華的海域之一,“永寧海域”若是傾覆,死傷根本無法計算。
但這時候的臯皆,也根本不能再照應永寧海域。
他的每一隻鱗眼都被勾住,此刻他方知曉,在他注視每一個海族、通過這些海族注視所有海域的時候,也有人通過這些海族,在沉默地注視著他!
這個人對龍族無比的了解,這個人對“釣龍”有極端的執念,這個人還擁有至強的實力!
懷島被擊破,釣海樓將傾。
釣海樓自真君危尋往下,無數宗門修士的死……竟然都被忍耐,竟然都在這場垂釣中。
那麽他被釣起來,也實在難有怨言。
這是一場從一開始就不公平的對決,他謀的是海族全體的躍升,釣龍客謀的是他臯皆。
他雖在海底,卻在明處。
釣龍客獨坐高台,卻在暗中。
終究差一著!
涉及整個海族的偉大躍升,就暫停在此刻,那些隻差一步就踏破關隘的海族,就靜止在“隻差一步”的狀態前。
……
……
咕嚕嚕嚕。
咕嚕嚕嚕……
水鷹地藏仰看高穹明月,感受到一種無法描述的恐懼,即便以真王之力量,真王之心性,也難以承受。
釣龍客竟以一輪明月,為整個迷界所有規則混亂的界域,臨時地定下了“天”!
於是有了上下,於是分了方位。
於是規則開始厘清……
這是他根本不能夠想象到的威能!
而涉及整個族群的躍升,竟也戛然而止!
他沒有穿透迷界,注視永寧海域的能力,但也不難從那彎明月垂下來的道則釣線裡,略微揣測到一點什麽。
臯皆陛下是何等偉大存在,竟然也會被截停在關鍵的那一步之前嗎?
而在這個時候,他還聽到了水聲。
誰?
哪裡來的水聲?
東海龍宮外的這座界域,分明空空!
水鷹地藏心神不定,驀地想到了那艘沉船。
於是強行將目光自那輪彎月抽離,一瞬間遍察此界,果然看到了已經徹底散架、飄向不同方向的戰船殘骸。
其中有一部分支離破碎的船闆,還帶著些許祝福的氣息,的確落進一條橫貫的河流裡。
水聲也是因此而來。
這條河流清澈極了,從這邊完全可以透視那邊,其間並無什麽隱秘。
水鷹地藏松了一口氣……但旋即又一驚!
那副甲呢?
祁笑的屍體呢!
?
應該躺在甲闆上的、印在血汙裡的那個笑容,又出現在腦海中。
來不及多想,脊後羽翅倏然一展,他的身形化為殘影。
在極短的時間裡走遍了全域,而所見空空!
以水鷹地藏之目力,竟也完全找不到痕跡。
他篤定祁笑就算沒有死透,就算那副祥瑞甲還有什麽玄機,以其狀態也必不可能遠遁。
現在追一定來得及!
在三條界河裡面選擇了最有可能的一個方向,腳步一轉,已經跨出界河去——
但忽然眼前一黑!
不。
不止是眼前一黑,他陷入了一個徹底的無光的環境!
唳!
羽翅膨脹如垂雲,利爪曲鉤似鐵鑄。
流風似箭,吹息帶寒。
他頃刻顯化了海主本相,而在一片虛無中下陷……
入誰甕中!
?
……
……
仲熹本以為自己囚己酉界域為牢,用一整個界域做甕,把曹皆等人族衍道以及他們統禦的大軍,暫時的封鎮在此。
是在事實上為臯皆陛下掃除隱患,同時也將此次大戰的人族主力圈住。
待得海族整體的躍升完成,臯皆陛下邁出那關鍵的一步,自然可以從容捉此甕中鱉!
哪怕這是一個萬族定約、超脫不能出手的新啟時代,在完成定約之前、甚至是在徹底成就超脫者之前的那一刻,也足夠臯皆陛下做許多事情。
比如捏死幾個真君,比如抹去整個己酉界域……
娑婆龍域所受的創傷,完全可以一步抹平。
所以哪怕有泰永之死、天佛寺之失利、娑婆龍杖對朝蒼梧劍之弱勢,這一戰仍然可以摘得巨大勝果。
這也正是他們幾個皇主舍得本源道則,於此耗命的根本原因!
可是這顆完美勝果,有一個最關鍵的步驟,寄托在臯皆陛下那關鍵的一步裡。
可是臯皆陛下那關鍵的一步,竟然遲遲沒有邁出!
仲熹巨大的道軀幾乎是撐住了娑婆龍域,而他仰望那一輪彎月上的道則釣線,看到了其上糾纏的恐怖的力量——
釣龍客正在與臯皆陛下碰撞!
不幸咬鉤的臯皆陛下,正被這輪彎月從滄海釣出!
他非常明白,釣龍客根本不需要把臯皆的龍軀釣去天涯台,隻消將他釣出滄海。
一旦臯皆陛下離水,則生死立分!
“斷釣線!
”他加速了本源道則的燃燒,帶著恐懼怒吼。
也不必他說。
赤眉皇主希陽已經將自己的力量解放,從那天幕脫出,以烈陽直撞彎月,此身迎鉤!
嘭!
一杆鐵槊瞬間膨脹為撐天之柱,無比強硬地撞擊天地封牢。
嶽節舊甲在身,悍然涉天河,直往界外走!
虞禮陽的春風之中,悄然綻開了白色的焰火,彷如梨花開遍。
本來在那紫色的命格殺術下,春風已衰,此時大熾!
燭歲提燈上高天,虞禮陽亦往澎湃界河走。
而閑立許久、表示要讓海族“壯懷空空”的曹皆,已經一個晃身,站到了太嶷山之巔,與彭崇簡並立,注視著玄神皇主那代表此界最高神靈的、淡漠的眼睛,當場撞以道則!
不動則已,動則以命相搏!
現在就是最關鍵的時刻,大軍亦開始行動。
“武安侯,你來掌軍!
”
曹皆之令既下,薑望當即一步前踏,承擔責任,回身道:“全軍——”
這時候他才發現,一直跟在他旁邊的竹碧瓊,臉色蒼白,全身抖如篩糠,仿佛生了重病,而雙眼茫然無神,竟往後倒!
“碧瓊!
?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