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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第二十七章 摩睺羅伽亂披風

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4341 2024-04-30 15:06

  曹玉銜對天道的認知真不淺薄。

  曹玉銜絕不是一個簡單的武道真人!

  薑望已是當世唯一一個為人所知、為人所見的天人。
除此之外的第二尊天人,要去禍水裡尋。

  以他對天道的了解,又把握了“劫無空”境,如此實力,假天而行,幾乎沒有破綻——連天道都像是認可了呢!
予他天道之力,任他錯位履責天人。

  但這樣的狀態,卻被曹玉銜一眼窺破,一刀割斷。

  若不是對天道有非常深刻的認知,何能如此乾脆?

  不過天道從來隻是薑望的工具,他不肯歸身其中,更不曾完全倚仗。

  曹玉銜天馬行空的一刀,迎來的並不是薑望被斬出“假天”狀態後的失措。

  薑望的眼睛像是封上了窗子,此前所有情緒都不見。
一張無情窗紙撕掉後,是燈火人家,波瀾壯闊的眾生。

  迎接曹玉銜的是一隻拳頭。

  枯瘦的拳頭,架連略顯佝僂的老軀。

  自薑望的眼睛裡,走出這樣一尊眼神愁苦、為蒼生而悲的老僧。
似有嘆息在耳邊,面容模糊看不清。
那隻枯瘦的拳頭,卻是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龐巨。

  它真的枯瘦嗎?

  最後幾如隕石天降!

  這樣的一隻拳頭,砸上了曹玉銜反拔而紮出的如匕的箭。

  拳峰碰箭頭,竟如擊缶聲。

  “好一個眾生法相!
”曹玉銜以箭抵拳,敏銳地捕捉到危險,連連撤步,以贏得更多應對空間,口中卻大贊:“真人之法相,竟能在落魂嶺如此凝練。
肩落魂之力,猶有萬鈞表現。
當今天下,此般真人又有幾尊?

  他的誇獎當然誠心誠意,但絲毫不能減緩拳速。

  眾生法相雖是老僧之形,卻有龍虎之意。
第一拳是天道之拳,發於曹玉銜斬隔天道時,算是與武道宗師照了個面。

  第二拳卻是龍拳。
隻見他拱背如龍起,一雙瘦手,凸浮龍鱗。
指尖已如劍,那慈悲之眸,也盡顯龍威!

  拳一翻,是龍擺尾。
拳一進,是神龍吟。

  曹玉銜平靜地與那龍眸相對,人卻在後移的過程裡,撤箭合弓。
他重新將箭作為了箭,搭在他的弓弦上,像是將太陽搭上了地平線。
一時弓背如遠山,日出於群山之中。

  此刻所有的天光都在他的三指間,拇指與食指中指,像是捏住了一顆太陽。
卻並不發箭,而是以此勢抵天,將將抵住老僧凸鱗的龍拳。

  那龍形遽散了。

  眾生法相主動變招,直接撲身連上,撥箭按弓探爪,動作一氣呵成,有如餓虎尋食,一剎那嗔目咧嘴,兇神惡煞——夜叉式!

  好一似烏雲掩日。

  曹玉銜的日出箭就這樣被蓋得密不透風。

  他亦隻是從容錯步,直接握桿在手,主動卸勢。
再次將羽箭作為匕首,掉轉箭頭,與夜叉對攻。

  銀亮箭頭流動冷月般的光,與夜叉利爪幾次碰撞之後,便遽然折開。
好一個踏雪尋梅,紮破兇神之氣,覷見間隙,穿拳心而去。

  眼瞅著夜叉被釘住命門,陷入死境,那一雙拳頭卻瞬間翻開,好似天女散花,結成慈悲印法。
化死為生,得福得壽。
而後有梵音降世,諸福臨身。

  眾生法相以此印當頭按下,頃刻將曹玉銜轟向一個虛實變幻的世界。
但見天花亂墜,地湧金蓮,寶光耀世,梵唱永恆。

  此為極樂世界。

  此是乾闥婆印!

  “喝!
”曹玉銜怎甘束手?
直接清喝一聲。

  這一聲,似高山崩,如刀槍鳴。
極其宏大,簡直是聲聞世界裡的日出,以光耀萬裡的方式播散正聲。

  氣血雄壯如他,以武者正聲,當場喝破梵唱,將自己解出極樂。
又拔身而前,握弓反撲,一瞬百斬,弦刀割天女!

  四周空間,遍處裂隙,都是被刀芒錯掠的傷痕。

  但迎著弦刀的拳峰卻又變得兇厲了。

  眾生法相的變招完全不比曹玉銜慢,同樣是山,先為福地,後為墳場。
一剎那吉兇顛倒,眾生法相高躍在空,雙手合握——是阿修羅錘!

  極樂世界不肯去,那就下阿鼻地獄。

  世間生死兩茫茫,無非在一雙拳頭翻雲覆雨間。

  此錘轟落,帶著無邊煞氣。

  作為一府兵主,天下名將,曹玉銜豈是懼煞之人?
他當然不退,一雙靜海般的眼睛,忽而躍出紅芒,夭矯如龍。

  此為赤煞龍,乃兵煞十兇裡的一種,非天下名將不得凝練。

  天下之煞氣,論兇論險,莫有過於兵煞。

  什麽天煞地煞雷煞瘴煞……所有天生地養的所謂煞氣,都及不上這種為戰爭而生的後天之煞。

  萬古以來,在任何一個時代,任何一個地方,對智慧生靈造成最大殺傷的,永遠是戰爭。
人禍惡於天災,兵煞能鎮萬煞。

  赤煞龍一出,頃刻便要吞煞。
那阿修羅錘凝聚的無邊煞氣,都瞬間分流。
眾生法相合握的這一錘,便光禿禿地體現在半空,聲勢大跌。

  曹玉銜虛空漫步,施施然提弦刀去宰割。

  眾生法相順勢分錘為掌,本來合握的兩隻手,分成掌刀兩柄。
兩刀所隔之空間,在這個剎那化為深淵——

  便此挾淵斬落,在身後甚至張開一對遮天蔽月的金色羽翼,是為迦樓羅斬!

  錚錚錚!

  曹玉銜倒轉弦刀,以箭頭去撥弓弦,發出急促且激烈的樂聲,好似千軍萬馬列陣行。
在他身後有重重幻影,旌旗搖空。
萬軍沖鋒的幻象,填滿了刀淵。

  一時一人如萬軍,他面迎此迦樓羅斬——

  卻迎了個空。

  眾生法相在彼處已經隻剩幻影,像是老僧揭下來的假皮,也像是最先曹玉銜用弦刀割斷的假天狀態,是一張被一戳就破的窗戶紙。

  “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有老僧低吟。

  曹玉銜驀然低頭,便看到一個枯瘦的身形,洞穿了所有千軍萬馬的幻象,欺身而近。
合身撞至了……

  像是一座山撞來。

  曹玉銜的武軀隨之高高飛起。

  緊那羅貼山撞!

  轟隆隆隆!

  眾生法相推著曹玉銜走,兩具人形之軀,竟然在這推行的過程裡,發出轟雷的聲音。
是地動山搖一般!

  但這一幕雖然激烈,交戰的雙方都清楚,曹玉銜並未受到什麽本質傷害。

  他的武軀肌肉,正在勻稱地起伏,好像每一塊肌肉、每一根經絡,甚至是每一滴鮮血,都有靈性,都是活物,都懂得呼吸——也切實地在呼吸,各自吞吐元力!

  這正是曾經一度被視為武軀至高層次的血肉生靈。

  當然,若是武夫的意志不夠,無法統禦武軀。
這些生靈的血肉,便會真正化生,分逃各處……人也就沒了。

  在武者探索修行路的過程裡,在血肉生靈境裡消失的武者,不計其數。
那些耀眼一時的名字,成為後來者一次次刻骨銘心的警醒。

  曹玉銜當然是武軀自在,意貫周天,把握一切,不存在有血靈外逃的可能。

  眾生法相自“假天”之後躍出,打了曹玉銜一個措手不及,疊加七式成這一記緊那羅貼山撞,才將將把曹玉銜推動。

  但如此磅礴的力量,在曹玉銜不斷後撤的過程裡,也不斷被化開、被消滅。

  無須曹玉銜發勁,他那已經生靈的血肉,自然地便在消解一切外力。

  曹玉銜隻是樣貌長得文秀,又拿了一張看起來軟綿綿的弓,但事實上發重箭者非大力士不可為。
古往今來的箭手,都是軍中最強壯的人。
提起弓箭百步穿楊,放下弓箭一刀兩斷。

  甚至有兵家宗師說“為良將者必善射”,認為要能把射箭這件事做好,就應該擁有為將者所必須的大多數品質。

  面對神射手,誰若想欺身近戰,力壓弱夫,便大概會明白什麽叫驚嚇。

  就像眾生法相連轟帶砸,行雲流水般的一套,最後貼身一撞如山來,卻撞得曹玉銜毫毛未損——

  當然,薑真人怎麽也不可能犯下這等輕敵錯誤。

  所以眾生法相在推動曹玉銜武軀的同時,便已將身一團,遽成狂風。

  那枯瘦的身形繞著曹玉銜轉動,指掌拳爪,膝撞肘擊。
這具人形法相的每一個部位都成為武器,打得勁風似颶風,繞此身狂飆。
一瞬間千萬次的斬擊,將曹玉銜埋葬在暴風眼中。

  是為——摩睺羅伽亂披風!

  這才是這一套《八部天龍禁法拳》,最後的殺勢,前面七式,都是為了這一式這一時而存在。

  以薑望如今的位置,根本已經不缺功法。
這一套八部天龍法拳,就是他在演道臺推演而得,專為眾生法相推演。
如今第一次顯露人前,就是與曹玉銜這樣的武道宗師爭鋒。

  它的確亮眼。

  一時拳意彌漫,打得落魂嶺的山坳都無空隙。

  便驟聽金撞玉的一聲響。

  在那眾生法相掀起的颶風中,有玉光在閃爍。
起初還很微弱,一眨眼便光耀燦爛,繼而反侵拳意,天地間玉色一片。

  三十六路碎玉拳!

  這也是曹玉銜賴以成名的武道至高拳典。
在以弓為刀、以箭為匕,與眾生法相連鬥八合之後,他終於祭出此拳。

  一拳八荒盡玉色,一拳轟得天地開。

  但也同樣是在這個時候。

  那狂飆的颶風驟然一空,在被碎玉拳掃盡之前,先一步抹空。
那狂飆猛殺的眾生法相,化為靈光一道,徑往後投——

  投入一尊青衫身影。

  薑望好像是從遠方趕來,經風歷雪,為見老友一面,便此遞出一劍!

  無數的人影!

  人山人海,人潮洶湧。

  悲歡離合,盡在其中。

  曾經薑望一記人字劍,橫掃諸方。
如今祭出“眾生劍”,卻給曹玉銜當頭棒喝。

  眾生法相演完一套完整的“八部天龍禁法拳”,恰是為了剝離“假天”後的薑真人蓄勢。

  這一套銜接太完整,明明是毫不相乾的一劍,卻可視作八部天龍禁法拳的第九拳,拳意更在拳典外。

  老僧以身作拳。

  眾生法相成為此刻的劍芒!

  玉光,被剖開了——

  在無窮無盡的璨光炸開後,隻看到山坳格外空曠。
曹玉銜靜立在那裡,正以左手提弓,右手轟出他那玉石般的拳頭。

  拳頭正中,食指與中指之間的指縫,長相思的劍刃嵌在那裡。

  鮮血流淌在劍刃上,又悄無聲息的滑落。

  準確地說,是鮮血滴落的過程悄無聲息,但在落地之後,卻發出山峰傾倒般的恐怖轟響!
曹玉銜的武夫真血,每一滴都重逾萬鈞。

  他一滴血都可以壓死人!

  但這場戰鬥,顯然有了勝負。

  曾經轟遍北境的三十六路碎玉拳,今日隻是轟出一個起式,便已經結束。

  戰鬥當然還可以繼續,但雙方都覺得,已經沒有繼續的必要。

  薑望緩緩抽劍。
長相思在拳縫中拔出的過程,像是被幾座山峰碾著,錯骨如礪巖。

  他垂劍於身側,靜靜等著劍刃上的鮮血滴盡,聽著真血落地,地面一聲一聲的顫鳴。

  這地鳴似鼓,像是在提前恭賀曹玉銜的躍升。

  當劍刃上的武道真血已經全無蹤跡,薑望歸劍入鞘,對著曹玉銜一拱手:“這一戰令薑某受益匪淺。
也為真君敬賀!

  言畢他即轉身,獨自往落魂嶺外走。

  他知曉他的聲音曹玉銜必然能聽到,但他更知道,此刻閉目靜立的曹玉銜,正在做最後的梳理,最後的準備,甚至已經在躍升絕巔的過程中。

  這場絕對稱不上煊赫,幾乎沒有什麽大場面,也不存在太多道途碰撞,應該被歸類為低烈度廝殺的戰鬥……其中激烈,或許隻有交戰的兩人知曉。

  他們在這場戰鬥承受的,是落魂嶺自形成以來,就未曾完全展現過的恐怖壓力。
是扛著前所未有的靈魂重壓,來進行這樣一場交鋒。

  至少在現階段,再也不可能做到更好了。

  在走出落魂嶺,與嶺前那血色巨石錯身的時候,薑望忽然想到幾個問題——落魂嶺的封印,是誰布下的?
又為何從未完全解封過?

  落魂嶺的形成,難道真是自然?

  但這些許的好奇,也被身後驟然拔起的抵天的氣息所壓下了。

  曹玉銜於今證道矣!

  以後北曹東曹,究竟誰更勝一籌,估計又得一番好吵。

  薑望搖了搖頭,隻是淡笑。
這些都不重要。

  曹玉銜負重登山,已經走到山巔。

  他也負重一程,但隻算剛剛開始呢!

  欲成萬古未有之業,難免有萬古未經之風雨。

  且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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