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6章 朱雀燕文
屈舜華身籠神光,人在星月下。
無盡的夜穹仿佛成為她的長披,無數仰望的目光,為她奉上尊冕。
中山渭孫是軍帳陰影裡晦暗的人。
荊國最有軍事才華的年輕將領,人們公認是赤馬衛大將軍的養子慕容龍且。
荊國最有修行天賦的年輕天驕,有目共睹是黃舍利。
那道歷三九一九年的黃河之會,天驕並世的外樓場,人們也還記得一個“且放魁名”的燕得意。
這個叫“中山渭孫”的,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是一個天才,但不夠絕頂。
是一個強者,但夠不上極限。
是一個總是差一口氣,但不知道這口氣差在哪裡的人。
今夜他仰望屈舜華。
他是其中一個仰望者。
他是山腳下的芸芸眾生,現在他要往山頂去。
穿華服,佩美玉,正冠篤行,溫文爾雅,他是中山渭孫。
出口成髒,罵天罵地,人憎鬼厭,他是趙鐵柱。
他是登山的人,他也要做山頂的神。
在他的眼睛裡,誕生了一點火光。
像是燭火一豆,點亮在無邊的長夜。
它微渺地躍出大地,而在一瞬間澎湃洶湧,張耀為紅色的焰鳥。
仿佛太陽躍出連綿的山影,將長夜變為了白晝!
朱雀仰天而起,翺於長空。
而在無邊夜色中,在巨大的紅色的焰鳥之後,遽然躍出一尊火紋玄甲的身影。
神通,南明離火!
中山秘傳,演兵屠魔甲!
無盡兵煞凝成的甲葉,堆疊成中山渭孫久未顯於人前的兇厲。
他踩著朱雀飛翔於廣闊的夜穹,而又一躍而起,如天狼射月,似寒鏑離弦。
快到距離幾為虛設,時間衰減意義。
他高高地躍起來,他的拳頭在這一瞬吞光噬影,將人們視野裡所有能見的一切,全都聚攏在鋼鐵般的拳頭裡——
轟轟轟!
山影搖晃,大地響起悶雷。
這一拳山河易形、天地反覆,極勢極意,是中山渭孫的極道之拳!
他披甲的身影如神似魔,而被他踩落的朱雀,卻隻是微微一沉,旋即反衝高天。
它的焰翅鋪開了火海,它的焰尾飛成了長虹!
天空都染上了紅暈。
至少在這個瞬間,人們幾乎看不到屈舜華。
中山渭孫極緻的燃燒,在這個夜晚濃墨重彩。
但在下一刻,人們的視野就被歸還。
與想象中的不一樣,有關於中山渭孫的這極緻絢爛的一幕,並未轉瞬即逝,而是凝固了、定在空中!
仿佛成為永恆。
它成了一張漂亮的畫。
以夜穹為畫布,以南明離火為起筆,染上兵煞的顏料。
而所有的悶雷般的聲響,天地間的共顫,全都靜止。
它們並不是被抹掉,而是被定止在爆發的那個瞬間——
這幅宏大畫卷的盡頭,是屈舜華張開的五指、遙按過來的手。
絕巔神通,闔天!
在屈舜華面前,空間可以比琉璃還易碎,也能夠堅固得勝過世間一切。
若無她的意志許可,虛空可以不存在,咫尺不能夠天涯!
她所張開的五指,就是有關於“空間”,最權威的定義。
她沒有留手的打算。
大楚滅南鬥,給予南鬥殿足夠的自救時間,給予天下諸方勢力插手的時間,正是要展現南域霸主的強大。
她屈舜華,正是楚國的強大之一!
安能與中山渭孫大戰數百合,艱難勝之?
她不僅要贏,還要贏得乾脆,贏得無可爭議。
朱雀張舞,中山渭孫揮拳,然後……就沒有然後,有關於中山渭孫的一切,全都凝固在這片空間裡。
他本該有十分精彩的對決過程,在這個過程裡攀越巔峰、升華自我。
但屈舜華並不給機會,出手即是勝負手。
兩種力量的碰撞,令那一片空間與四周有較為清晰的不同。
凝固的空間像一塊巨大的水晶,中山渭孫的戰鬥姿態,就在其中陳列。
下為展翅欲飛之赤焰朱雀,上為兵胄纏煞之中山渭孫。
好風景!
那沸騰的、焰浪般的兵煞之中,可以看到黑亮的甲葉。
彎曲著牛魔之角的頭盔下,是中山渭孫冷酷的眼睛。
他的一切都凝固了,他的眼中仍有火光——
他當然不甘心就這樣靜止。
雷鳴在他的骨骼裡發生。
夜穹再一次被點亮,點亮星河的是星辰。
一顆又一顆的星辰亮起了,它們亮在正南方。
難以計數的星辰,將星光連接在一起,它們在古老的星穹釋放出光彩,交織成朱雀的形狀!
古老星穹的朱雀星域,呼應了中山渭孫的召喚!
自先賢探索四靈星域,各傳其道、錨定古老以後,萬古以來,在四靈星域立起星光聖樓的修行者,不知凡幾。
作為與現世有著最深“牽絆”的遠古星域,它所能給予現世的回應,亦是遠超其它!
在這完全凝固的狀態裡,中山渭孫放棄了由外而內的可能。
他非常清楚,遙縱的力量,不足以撼動屈舜華。
他選擇自內而外的突破,冒死求真,強行衝擊極限!
被凝固在空中、定如雕塑般的朱雀,在這時候,眸中亮起了靈光。
那是源源不斷的恐怖星力,自古老星穹召應而來,那是中山渭孫為自己準備的登階的資糧。
他那黑色的甲胄,如岩石般開裂,其下是如岩漿般湧動的赤紅,絲絲縷縷的赤炎,如絲帶一般飄舞——他以純粹的力量在撼動這片空間。
今夜中山渭孫的意志,重逾山嶽,堅如鋼鐵。
而屈舜華,隻予以冷漠的俯瞰——“在我面前強證洞真?
”
當初陳算在薑望面前,頂著太虛閣員所帶來的生死一線的壓力,強證洞真。
薑望放任他突破。
是因為薑望要給東天師一個人情,薑望有陳算洞真之後、依然一劍殺之的自信。
今天的中山渭孫,積累不如陳算,準備不如陳算,貿然衝擊洞真,是九死一生。
這份勇氣固然是可以嘉許的。
但今天的屈舜華,有什麽理由給中山渭孫機會?
此前不識,此後不逢。
既然中山渭孫不是真個要爭神臨境的第一,不打算老老實實在神臨境層次爭鋒,想要尋上境的力量……那就,不必繼續了。
屈舜華懸立於高穹,右手張開五指,遙按下方——下方那一整塊的巨大空間裡,就是想要以洞真勝神臨的中山渭孫。
就是此人在今夜這場戰鬥裡,所展示的一切努力。
她的五指一合。
就此結束。
啪!
這塊巨大的、四四方方的、水晶般的空間,也像水晶一樣被握碎了!
這片空間裡的一切,也隨之坍塌、崩解,碎成飛埃。
包括那南明離火所顯化的朱雀,包括那具演兵屠魔之鎧,包括鎧甲下那個……
轟!
自遙遠之處,回響悠遠的、沉悶的轟鳴。
而那明月之上,也倒貫一道青虹!
人們駭然看到——
從遙遠的北方一直到此處,時空元力所混淆的一切,穿出了一個清晰的人形空洞。
而在那正在破碎的空間正中,出現了一個披掛猙獰魔鎧的老者,他一把就握住了碎甲潰煞的中山渭孫,也握定了這片破碎的空間。
幾乎是同一時間,星月盡晦,一支壓抑到極點的劍,從月上倒貫下來。
此劍並不煊赫,但仿佛帶來整個世界的下沉。
一劍壓雲天欲低!
鐺!
披掛猙獰魔鎧的老者,以掌攔劍,又輕巧一推,將一劍壓世的薑望推了回去:“小友勿驚,我無敵意!
”
來者,中山燕文也!
披甲的中山燕文,與平時那個小老頭形象,是截然不同。
此時的他,極其霸道、磅礴,舉手投足,有撕天裂地的威勢。
但真正令薑望震驚的,是他所體現的力量,已超乎洞真之上!
薑望提劍橫身,攔在屈舜華之前,正要說話——
虛空探出一隻山嶽般的拳頭,一拳壓向中山燕文。
“安國公!
聽我一言!
”
中山燕文一邊解釋,一邊連推帶卸、連掌相對,卻還是被轟出了這片空間,被轟向遠山,被轟進了山體之中!
惡面軍上下,皆覆惡面,作為統帥的伍照昌,也並沒有例外。
他戴著一張猙獰的青銅鬼面,披掛國公戰甲。
一拳將中山燕文轟至遠山,而後才踏出虛空,冷冷道:“輸了小的來老的,沒完沒了——死不起嗎?
!
”
“安國公息怒!
”中山燕文提著中山渭孫飛回來,賠笑道:“我就這一個孫子,確實死不起。
還請給幾分薄面,寬容則個!
”
伍照昌擡起覆甲的手,指著他拎住的中山渭孫:“這小子連日在軍營外騷擾,本帥沒有說話,給你面子;這小子上軍營來挑戰討伐軍左路將軍,本帥置之一笑,給你面子;現在說好了生死相爭,你竟來插手!
什麽意思?
讓本帥的左路將軍,放下軍隊陪伱家切磋玩鬧來了?
你中山燕文有多少面子,要讓本帥一給再給?
”
“安國公,實在抱歉!
”中山燕文利落地低頭:“實在不好意思,老朽這也是——”
被他拎著的中山渭孫劇烈掙紮起來,極其羞愧,面紅耳赤地怒喊:“爺爺你不必道歉!
中山家的男兒輸得起,我願一死——”
砰!
中山燕文直接一拳把他砸到了地上!
“中山渭孫,現在這條命是你欠我的,你沒資格死了!
”
中山渭孫趴在地上,整個人蜷起來,雙手捂住血紅的眼睛,淚水從指縫間湧出:“對不起!
是我對不起!
為了我!
為了我……”
為了救他中山渭孫,為了在楚國說得上話,中山燕文提前踏進了衍道!
中山燕文這樣的頂級真人,所求之絕巔,亦不可為等閑。
他是要眺望絕巔之上的道路的。
如今他尚未圓滿,尚未抵達他所理想的極限,就提前踏出了這一步。
這也意味著,在與黃弗、樓約、呼延敬玄等人的競賽中,他主動退出了競爭。
這位立下真人極限邊荒八千裡碑的當世名將,已注定與超脫無緣了!
所以中山渭孫才如此難過。
他為友情放手一搏,違背了鷹揚府的利益。
他以為他的爺爺並不管他,甚至已經放棄了他,事實卻是中山燕文為他放棄了走向更強的可能。
他如何不悔恨?
“老子還沒死,輪不到你哭喪!
”中山燕文喝罵道:“滾起來站好!
”
中山渭孫身心受創,痛苦得不能自已,但還是本能地撐著地面站起來。
中山燕文又回頭看向伍照昌,臉上堆著笑:“安國公,千錯萬錯,是我管教不嚴,才養得這小子如此忤逆。
但畢竟是我唯一的孫子,我不好叫他就這麽死了——”
今日他不來,中山渭孫必死無疑。
今日他不衍道,伍照昌連說話的機會都不會給他……今日他既然做了這些,他會讓中山渭孫知道,中山家的人,應該怎麽做事。
他又看向屈舜華:“屈小將軍,這一戰是渭孫輸了。
他這條小命,本該任你處置,但小老兒私心太重,不得不向你求個情——他輸你的彩頭,我予他翻上三倍,以此稍稍償補你所浪費的時間,你看如何?
”
身為鷹揚衛大將軍的中山燕文,在以軍庭為製的荊國,位比親王。
他早就是聞名天下的強者,今日又是以登頂超凡絕巔的姿態北來,而能對安國公低聲下氣,對屈舜華好言相求……
誰能不動容?
屈舜華本隻是想為薑大哥出個氣,見中山渭孫要強證洞真,才打算下殺手,現在遇得中山燕文這般,也生不起氣來。
“楚國荊國本無齟齬,我與中山渭孫,也素不相識,沒什麽仇怨。
”屈舜華淡聲道:“您的威名天下皆知。
您既然開了這個口,此戰便到此為止吧。
”
“那就多謝屈小將軍體諒了!
”中山燕文笑著道謝,又看向一旁的薑望,歎了口氣,拱手道:“薑閣員,我這孫兒,實在不成器。
我代他向你道歉——”
薑望側身一避,不肯受禮:“老將軍說的這是哪裡話?
世間事,無非各有各的緣法,各有各的選擇。
小輩之間的事情,哪裡牽扯得到您啊。
我對您的尊敬,不會有半點改變。
”
“欸!
哎……”中山燕文低頭掃了地上的那小子一眼,恨不得再給一腳,但也知道,再打就真打死了。
他沒有立即帶著中山渭孫離開,而是又看向伍照昌:“安國公,家門不幸,實在沒有辦法。
我能否厚顏再討個人情?
”
伍照昌沒有動怒,隻是有些複雜地看著他:“值得嗎。
”
值得嗎?
名震天下的中山燕文要做到這種地步。
值得嗎?
鷹揚衛大將軍竟也不以鷹揚府的利益為重。
中山渭孫那樣的年輕人,一時衝動、熱血上湧,還情有可原。
中山燕文這樣的政治生物、軍事大家,又為得何來?
“唉!
”中山燕文長歎一聲,才道:“像龍伯機這樣的人,讓他活著,對貴國也沒什麽影響。
但他卻承載了渭孫的道,他是渭孫的朋友。
若說值不值,肯定是不值。
他是個什麽鳥東西,也配讓我中山燕文付出?
但值或不值,我們也都來了。
人生中那些不值得的事情,小老兒也做了不止一件。
”
他對伍照昌拱手,認真地道:“此事算我中山燕文,欠你們楚國一個人情。
”
“爺爺!
”地面上的中山渭孫愕然擡頭,中山燕文如此鄭重送出的人情,這太重了!
“這件事情我——”
“住嘴!
”中山燕文狠狠地盯著他:“你跪在地上求我的事情,我現在幫你做。
你現在沒有資格中止,更沒有資格後悔。
我要讓你記清楚,這就是你所做的選擇。
我要讓你從此以後都明白,作為一個成年的男人,你的每一個決定到底意味著什麽!
”
感謝書友“家裡有隻貓頭鷹”成為本書盟主!
是為赤心巡天第713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