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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第2528章 於此有懷

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4815 2024-12-20 18:10

  第2528章 於此有懷

  死亡的姿態,並不新鮮。
趙子自然是見慣了屍體。
無論生前怎樣輝煌驕傲,怎麽儀態端莊,死後都是爛肉腐骨。
她對這個世界毫無眷戀,隨時可以擁抱死亡。

  其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嘭嘭嘭,嘭嘭嘭!

  心跳驟鼓而驟靜。

  在餘生將湮的死寂裡,趙子眸中走馬觀花的前生,便似雲煙散去,於是她又看到了薑望。

  看到那雙靜如深海的眼睛。

  並不波濤洶湧,但你知它洶湧之時,能夠毀天滅地。

  竟然……沒有死嗎?

  五感被剝的趙子,一時分不清生死醒夢。
隻有無盡的哀聲,漸散漸遠。

  “我在這裡擒住了你,神俠應該已經知曉。
但他卻不來救你——”薑望看著她:“他是賭我不會殺你,還是根本就放棄了你呢?

  “沒有什麽區別。
”趙子平靜地道:“他放棄我也是應該,你殺我也是應該。

  薑望道:“你加入平等國,應該也有自己的理想,也肩負了一些人的人生吧?
就這樣死在這裡,為神俠的一時感懷負責,而他還放棄你——難道甘心?

  趙子擡起美眸,平靜地看著他:“理想這種東西,其實我沒有。

  “哈。
”她莫名其妙地笑了一聲:“沒有什麽甘心與不甘心,你考驗的那顆心,早就死了,不知甘苦。

  薑望注視著靜坐在彼的她:“既然心已經死了。
為什麽還做那麽多事情。

  “是啊……為什麽呢?
”趙子靜了一陣,疏冷地道:“你知道嗎?
人死之後,身體還會動彈,那是軀殼的本能。

  薑望於是知道,他無法從這個女人嘴裡得到任何消息。

  在他將死亡感受鋪滿這女人的五感,卻沒見得一丁點死前的波瀾時,他就已經知道這結果。

  平等國再怎麽結構松散,各自為志,確實是一群“有所執”的人團結在一起。
為了成事,他們並不吝嗇犧牲。
無論是犧牲他人,還是犧牲自己。

  這種“執”,最早在那個冒牌張詠的身上,薑望就已經見到過。

  他本也沒打算能夠拷問出結果的,哪怕是讓桑仙壽、顧蚩之類的人來,都未見得能在趙子身上得到什麽信息。
他最早是希望通過對趙子的必殺之態勢,逼迫作為平等國首領的神俠出手——隻要神俠露頭,自然天下共誅。

  但神俠從始至終沒有給出反應,坐視了一切的發生。

  人與人之間的鬥爭,有時候就是比較誰更殘忍。

  薑望合攏的五指又張開:“希望不要讓我來找你第二次。

  這隻掌握整座城池、捏住所有人命運的手,合時奪盡聲聞,張時放開五感。

  趙子遂有知覺。

  這時她才發現,自己並未瀕死,甚至也沒有吐血,從頭到尾隻是被按坐在椅子上,而指間的玉煙鬥,已經熄滅。

  她有洞世之真,卻無法洞徹薑望強奪見聞而織的迷惘。

  此人……究竟在絕巔之峰,又走了多遠?

  “你今天不打算殺了我嗎?
”趙子問。

  薑望淡然道:“你覺得我應該用什麽理由殺你?
給我送酒不是一個好理由。

  “殺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趙子說。

  “我需要。
”薑望道。

  趙子想了想,終是道:“昔日我恃強淩弱,剃你頭髮,今天你剃我頭,如此也算是兩清!

  “我沒有因為那件事情憤怒,當時輸的人是你。
”薑望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轉身離去。

  趙子一時沉默。
在那個星月原外的篝火夜,她一指削發,薑望無動於衷。

  那時候她就覺得,他看過來的眼神,好像自己才是那個弱者。

  如今……自己的確是了。

  今日的對話和那夜完全不同,但又何其相似。

  趙子莫名地又擡起頭來:“總要有個理由吧!
殺人需要,不殺人也需要。

  她的聲音追道:“你就這麽放過我,完全不計舊怨?

  薑望的身形已經不見,唯有餘音嫋嫋:“如果一定要一個理由——你可以感謝錢醜。
在他人生的最後一程,是你與他同行。

  剩下四個字,散如墜星:“還有孫寅。

  “我們都很懷念他。
”——這句話隻在薑望心中。

  那橫貫長空的星河已經消失了,夜色才一抹一抹地離去,白晝重現。

  而趙子坐在那裡,眺看窗外,正好看到一個戴著虎頭面具的男人,走進天光大亮的房間裡。

  不管神俠在不在乎她的生死。
孫寅這樣的人,總歸不會放棄同伴。

  “這是在迎接我嗎?
”孫寅眼神莫名。

  他恰恰撞上了餘音。

  同為黃河之會內府場魁首,對於薑望這個後來者,他難免有些別樣的感觸。

  同樣年少成名,同樣世所矚目,同樣登天受人道之光,在走下那榮耀之階後,卻鋪成了兩種完全不同的人生。

  “你來晚了。
”趙子說。

  孫寅道:“我得到消息就趕來,已經盡量快。

  “此地不宜久留。
”趙子說著正要起身,卻又坐定在那裡,在她額前,一縷斷發緩緩飄落,將她懨懨而冷漠的美眸分割。

  一縷斷發而已。

  驚世之鋒並不在此痕而顯,更無半點殺意殘留。
但一直到起身的這一刻之前,趙子都不知曉自己已被割了一縷發!

  倘若這一劍割的是她脖頸,她也未必能知。

  “確實是晚了!
”孫寅說。

  趙子伸出手來,將這縷斷發接住,隻道:“這下確實兩清了。

  昔日削發,今朝還報。

  薑真君確然是個恩怨分明的人。

  雖沒有割禿,為她留了體面。
但若下次做了什麽事情,再讓對方找上門來,此身性命必然不能再有。

  ……

  ……

  顧師義死在東海,鄭國國君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幾度暈厥。

  在殿中哀哀高哭,聲傳三宮:“賢親何棄我也!

  但一直等到顧師義死得塵埃落定,景國並未上門問責,顧師義的聲名漸而清晰……關於顧師義的葬禮,才在鄭國開始。

  鄭國主在葬禮上蘸血手書,禱曰:“皇叔昔以天下任我,我德薄才弱,未能興國,有負重托。
今皇叔雖死,遺志猶在,我當勉為國事,再奮苦百年,告慰天靈……”

  哀哀祭禮之上,或哭或悲的群臣,霎時一默。

  鄭國太子更是面色難堪,強行低下頭顱,以抑情緒。

  明眼人自都看得出來,鄭國國主這是要自延政數,吸國家的血,保自己的壽。

  在顧師義的葬禮上,舉著顧師義的旗號延政百年,再盡一茬凡人之壽!
真是臉都不要了。

  神臨壽限五百一十八,隻要賴在這個位置上,保住神臨修為,他就還有數百年好活。
而若一朝退位……壽限至矣!

  鄭國主抹了一把眼淚,紅著眼睛繼續開口:“孤——”

  天空忽有龍吟,繼而虎嘯。

  鄭國君臣仰首,但見龍虎顯跡,煌煌璨璨,有一女子,踏劍光而至!

  傷心的鄭國國主還未來得及呼喝,便聽得身周臣屬驚聲——

  “象國……連玉嬋!

  象國?
連玉嬋?

  在顧師義尚活著的時代,象國不值一提,完全隻是景國的一粒小卒,毫無自主威權。
但無論在什麽時候,連玉嬋都是須得謹慎對待的。
蓋因她在白玉京!
算得上那位鎮河真君的半個門徒。

  鄭國國主臨變不驚,仍然保持一位國君的風度與禮儀,邁前拱手:“連姑娘——”

  “東家有封信。
”連玉嬋淡淡地道。

  一位國君最大的風度,是安守社稷,興盛國家,撫寧百姓!

  不是迎來送往,言笑從容,故作姿態!

  “鎮河真君的信!
他老人家竟然於鄭有懷!
”鄭國國主心中自有忐忑,面上歡喜高聲,恭恭敬敬地往前,便要接住。

  “給太子吧!
”連玉嬋乃象國大柱國之女,什麽沒有見過,如何不知這場喪禮是怎樣人心各異。
懶得在此廢話,隻擡手一抖,將一張薄紙,飛到了鄭國太子手裡,轉身一縱,消失於雲空。

  “我兒……”鄭國國主陰鷙地看過去。

  鄭國太子這時卻容光煥發,陡然璨笑:“父君!
鎮河真君關心咱們鄭國社稷呢!

  他將此信一展,直接宣讀道:“天下家國,自有賢愚興廢,此亦人道洪流,非身處其間,不應湍遊。
然鄭乃豪俠匡義之國,吾承顧兄援手之義,難以草木相視,恨見義跡凋零——古來生壽有極,政數有限,天理自然,不可悖也。
白玉京主人敬勸,君且自度。

  一口氣將信讀完,他喜不自勝:“父君!
幸有叔祖之蔭,得鎮河真君關懷,此乃鄭國之吉也!

  鄭國國主面色陰沉,然見群臣皆有喜色,便知事不可挽。

  即便他能壓服群臣,殺子留權,又能如何呢?

  鎮河真君現在來的隻是信,等他的劍過來,任是什麽,都摧枯拉朽。

  今已是天壤雲泥之別。

  此中差距,已非謀略能填,無人心可抗。

  雖隻薄紙一張,載字數行,卻遠逾鄭國社稷之重。

  事不成矣!

  他心念一潰,瞬間垂垂老朽,站都站不穩,一個趔趄。

  “是啊。
“他慘然笑道:“此鄭國之吉也!

  ……

  ……

  太虛山門,刀筆軒中。

  鍾玄胤輕聲一笑,長須隨之微顫:“除了最早那次參觀之外,薑閣員好像是第一次來我刀筆軒!

  他的眼神,在歡迎之中,帶著些許期待:“不知所為何事啊?

  薑望頗覺莫名其妙!

  鍾先生這是在期待什麽?

  “這話說的!
”薑望左右看了看:“若是沒什麽事情,我就不能來看鍾先生嗎?
咱們畢竟相交莫逆,縱談古今……”

  他頓了頓,道:“同事一場,接下來還要同事很多年。

  “隻是看看老夫,倒也不必來刀筆軒。
而且薑閣老這麽忙,哪能親自來呢?
”鍾玄胤樂呵呵的:“你隨時叫,老夫隨時到。

  初見之時,幾曾想到,淵深博雅的鍾先生,有一天能如此殷勤?

  薑望摸不著頭腦。

  鍾玄胤補充道:“什麽冥世、天海,都可以。

  薑望總算是聽明白了,擺擺手:“有些地方太危險,薑某都不能自保。

  鍾玄胤把書案一推,長身而起:“我輩記史求真,為天下事,叫古今知,豈懼危厄?

  薑望見他如此,便道:“要知什麽歷史關鍵,戰場真相,凡我親身經歷,願述於先生。

  鍾玄胤呵然而笑:“人之常情,難免為己美言,為敵貶損。
倒不是不信任薑閣老。
隻是述史非信史,孤證無恆論。
鍾某還是習慣秉筆自書,薑閣老為史筆旁證便是。

  薑望一時無言。

  鍾玄胤看著他:“說罷,今日登門,所為何事?

  “天下論史,首推勤苦書院。
”薑望也便直接道:“顧師義厚誼於我,我想了解顧師義的生平故事,想知道……他都有些什麽朋友。
那些朋友都有什麽故事。

  “朋友?

  “朋友!
相交莫逆的朋友。

  鍾玄胤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薑閣此來,原是為義神事!

  薑望搖了搖頭:“隻為顧師義。

  鍾玄胤臉上的表情在說‘你就別瞞我了’,但嘴裡隻道:“顧師義天下豪俠,開義神之路,引天下俠風,自當著於史冊。
勤苦書院正有大儒在為他撰史,搜證生平,我幫你引見?

  薑望若有所思:“貴院給每個人都單獨撰史嗎?

  鍾玄胤笑了笑:“值得被歷史記住的人,才會被歷史記住。

  “什麽才算值得被歷史記住的人?

  “比如閣下。

  薑望隨口道:“那麽,可有人為我記史?

  “當然有!

  “誰啊?

  鍾玄胤看著他,笑而不語。

  薑望眨了眨眼睛,身姿又挺三分,臉上也掛起了溫和的微笑,左右看過一圈,不著痕跡地整理了儀容。

  “給顧師義撰史的那個,要引見嗎?
”鍾玄胤道:“我想他也有些事情要問你。

  薑望搖了搖頭:“暫時不要引見。
幾事不密則害成,我不想讓人知道我在調查這件事,所以來尋鍾先生,請您代為查探。
您不要提我的名字,給我一份詳盡的資料即可。

  鍾玄胤深深地看他一眼:“這事情既然如此重要,我就不問具體是什麽事了。
在此等我一天,我把顧師義已證的人生都搬給你。

  薑望拱手而禮:“有勞鍾先生。

  顧師義乃天下豪俠,豪俠往往也有好酒量。

  陪他喝酒的人肯定很多,能夠和他喝得盡興的人或許也不少,但能讓顧師義以“人間正道”共飲,又在酒後那樣感懷的人,一定沒有幾個!

  龍不與蛇居,豪傑再接地氣,也不會隨便與人交心。

  顧師義與平等國的行事風格背道而馳,顧師義不信任平等國裡的任何一個人,所以他和神俠的交情,肯定是在神俠成為神俠之前。

  換而言之,在顧師義的過往經歷裡,在顧師義曾經的朋友當中……或許能找到神俠的本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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