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一輛馬車吱吱呀呀地從羅慎遠府上出來,此時已經是暮色了。
程琅坐在不遠處的馬車上,一邊喝茶一邊看着那輛馬車走遠。
遠遠傳來集市的清冷零碎的聲音,
程琅靠着車壁,俊雅細緻的臉攏在透進來的夕陽光裡,顯出不同尋常的淡漠。
外面有人喊了一聲。
“大人。
”程琅聽了放下茶杯,叫他進來。
那人挑了簾子進來,跟他說,“探子都回來了,裡頭着實進不去。
”
程琅皺了皺眉,他覺得陸嘉學給他的這些人沒用,語氣就很冷淡了:“不過就是個大理寺少卿的府邸,能是什麼銅牆鐵壁的地方?”
他摸了幾個暗處都沒有發現那人的蹤迹,最後想來最危險的地方便最安全,羅慎遠把人藏在自己那裡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他已經在外面守株待兔一會兒了,除了看到孫家父女出入,往來的竟一個人也沒有。
正想派人進去看看,這些人卻這般沒用。
程琅能把别人算計在裡面,這對于他來說都是小事。
但是他很不喜歡别人完不成他的任務,這會打亂他辦事的計劃。
來報的人也有些猶豫:“恐怕羅慎遠是早已經防備的.
裡面雖不說銅牆鐵壁,但是巡查非常嚴格。
也不知這些人是他從哪裡招來的,屬下看很可能是徐大人私自給他撥了錦衣衛。
您看現在該如何是好?”
“你可傳信給都督了?”程琅又問他。
那人點頭道:“給都督傳信了來回話的人說,都督的意思是不見人也可以,但務必打探到他有沒有走漏口風。
”
這跟把人抓出來比有什麼區别?
難怪陸嘉學要把他找回來給他辦事,别人怎麼掐得過這位新科狀元羅慎遠。
程琅看了看羅府的大門說:“進不去就算了吧。
”他閉上了眼睛又靠在了車壁上,慢慢說,“給我守着。
”
晚膳的時候,羅慎遠派人過來請宜甯過去吃飯。
她去的時候,他卻已經回書房去了。
宜甯還以為羅慎遠是為了她幹涉他的私事生氣,她也有點不高興。
不跟她一起吃飯讓她過來幹什麼?看到滿桌都是她喜歡的菜色也沒什麼胃口,喝了碗粥就回房去了。
收了碗筷之後仆婦去向羅慎遠禀報:“三少爺,小姐隻喝了一碗粥。
”
“她生氣着呢。
”羅慎遠邊看卷宗,邊說,“我早上會早些出門,你給她做些她愛吃的點心,她越發瘦了。
”
羅慎遠是想盡量少見她一些,真不知道領她回來幹什麼。
一旦想到她睡在不遠處,觸手可及,也不怎麼能靜得下心來。
他端起茶杯飲了茶,旁邊伺候的護衛就是一驚:“大人,茶水已經冷了,小的給您換一杯吧!”
“不必了。
”羅慎遠問,“守在胡同口的馬車還沒有走吧?”
護衛道:“還沒有走呢,大人這是要引蛇出洞?”
羅慎遠搖頭說:“這蛇狡猾得很,不會輕易出洞的。
”他把手裡的茶杯放下了,“汪遠和陸嘉學都沒有動靜,這次恐怕是派了高手過來。
你别讓他們注意到就是了。
”來的人應該是程琅,這人算是陸嘉學手下厲害的人了。
羅慎遠讓護衛先下去了。
那劉璞雖然是個貪官,親信卻極為忠心。
折磨成那樣了都半句話沒有說。
徐渭讓他不擇手段都要套出話來,按着這件事的脈絡摸清楚。
但都要挫骨揚灰了也問不出來,那還不如别從這個人身上下手。
羅慎遠靠在太師椅上,看着燃燒的蠟燭靜靜思索。
宜甯這天倒是很早就起來,早飯都沒怎麼吃,指揮屋子裡的丫頭婆子灑掃。
孫從婉說過今日要來找她的。
她一問仆婦,才知道羅慎遠一早出門去衙門了,一會兒該會回來的。
這才去了正堂迎孫從婉,孫從婉從馬車上下來,她今天穿了件品藍色的纏枝紋褙子,雪白的十二幅湘群,海珠耳墜兒,風一吹湘群就衣袂飄飄,漂亮得有幾分仙氣了。
進了堂屋,孫從婉讓仆婦搬了幾個盒子給宜甯。
這位孫家小姐倒是舍得,送的都是上好的珠寶脂粉,還有一盒琥珀香膏,聞上去竟然有股淡淡的梨香。
宜甯拿了盒子聞香,見她左看右看,就笑着說:“三哥早上出去了。
"
孫從婉小聲争辯道:“我又沒有看他。
”她的臉色又有些落寂,“何況我知道他不願意見我。
”
“你可不要多想,”宜甯放下大紅填漆的妝盒,跟她說起羅慎遠的事,".三哥年少的時候,我記得隔壁就有個高家小姐喜歡他。
他對人家總是冷着臉,就把人家吓跑了。
你别看他聰明,現在做了大理寺少卿了,恐怕也是這個樣子的。
”
“倒也不怕你笑話,我看你就跟親生妹妹似的,便也願意跟你說。
”孫從婉的聲音非常的輕柔,嘴角卻帶着淡淡的笑容,“他的性子是冷…
原來父親讓他教我讀書的時候,他隻肯叫我孫小姐。
後來我不想讓他這麼叫,對父親說我不想跟着他念書了。
我從小就乖巧,沒有這樣任性過他無奈之下才叫我從婉妹妹。
我聽了便覺得自己跟别人不同些。
”
“喜歡他的人又這麼多我也不是不知道,謝尚書的孫女謝蘊,那一次在府上與他相識之後就喜歡他,經常糾纏他。
我看他對謝蘊也是不耐煩的。
但是我還是很難過,我雖然有才女之名,卻根本不能和謝二姑娘比謝二姑娘能接上他說的話,我卻不能。
他又一直避着我們的親事。
”
謝蘊是正經的尚書嫡孫女,在閨閣裡才情就出名了。
更何況她長得又那般的漂亮,出身也是一等一的好。
在這上面宜甯也比不過她,宜甯才學上也是半吊子,且再怎麼也隻是個抱回來的。
謝蘊卻是正經在世家長大的嫡出小姐。
“.
我就越來越患得患失了。
總怕他有天喜歡别人去了,雖然母親教導我自尊自愛”謝蘊說得有些勉強,“但我真怕他哪天說不想娶我了,我會死纏爛打,給他做妾也願意。
”
宜甯聽了有點驚訝,想不到孫從婉這麼喜歡羅慎遠。
想到三哥昨晚說的那些話,她下意識地握了握孫從婉的手。
孫從婉搖了搖頭,笑道:“罷了,說這個幹什麼。
我給你看個稀罕東西…
是上次乳母從關東給我帶回來的。
”她拿了個像九連環一樣的套環出來,給宜甯解着玩。
這套環一環套一環,着實不好解開。
“這套環原來還沒有這麼麻煩的,你三哥解開過一次,我自己又弄亂了。
"
宜甯對這些小孩的玩意兒不怎麼感興趣,但看孫從婉很期待的樣子,還是接過來試着解。
這時候有個婆子在外面禀報,說有事要見孫家小姐。
宜甯讓她進來了,她知道這婆子是貼身伺候三哥的姜氏,拿了封信給孫從婉,笑着說:“孫小姐羅大人說,本該是派人給孫大人的。
但既然您今日要過來,便順便給孫大人帶回去吧。
”
孫從婉聽了點頭,似乎也習慣了,把信接過來收進衣袖裡。
宜甯看了一眼那個空白的信封,怕是什麼要緊的事,她倒也沒問。
手裡的套環一環一環地解開了,到最後咔嚓一聲,成了九個分開的環。
“從婉姐姐,你瞧是不是這麼解的?”
孫從婉接過看了,很是驚奇,她怎麼就解不開!她要宜甯教教她是怎麼解開的。
兩人說笑了一會兒,孫從婉才道:“對了,昨日說好要帶你去嘗茶點的,剛才都差點忘了。
在這府裡又沒什麼看的,你才來這裡,不如我陪你去看看運河?”
宜甯其實不太想出門,沒什麼别的原因,因為她懶。
沒必要的時候越少走動越好。
孫家小姐估計是當成大家閨秀養大,也很少出門。
如今卻起了興緻,說是要盡一盡地主之誼。
自上次沈玉的事情之後,宜甯走哪兒都帶着一大堆丫頭。
既然推辭不過,她就讓松枝去找了青渠幾個,一起出行。
結果剛走出儀門就被護衛攔下了,為首的一個請她回去,一臉為難:“小姐,大人不在,小的不敢放您出去。
”@“這有什麼的。
”孫從婉說,“我們卻也怕出去不安穩,不如你派幾個護衛跟着一起就是了。
”
宜甯也笑着說:“等他回來我跟他說就是了,我們就在茶樓吃茶點而已。
”孫從婉考慮的倒也周到,
請護衛跟着也放心些。
為首的猶豫了一下,他是仆,又不敢真的攔了宜甯。
就派手下去找了一隊護衛來,叮囑一定要好生照看她們。
上次出來身邊跟着羅慎遠,宜甯還有點放不開。
這次跟着孫從婉倒是更熱鬧些,兩人看到什麼喜歡的,就停下馬車叫婆子去買來。
這裡貿易往來頻繁,還有好些稀奇的玩意兒。
路邊又是各式各樣的店鋪,紙馬店,綢緞莊,估衣鋪。
行腳僧、挑着擔子的農夫絡繹不絕。
那運河的橋上也擺着攤,賣剪刀的,吹糖人的,賣竹編的背簍、匾孫從婉隻當她還小,問她要不要一個吹糖人。
宜甯連忙笑着搖頭,看看可以!她拿來幹什麼。
等到了茶樓處。
茶樓的掌櫃認出孫家的腰牌,不敢怠慢了他們。
立刻安排兩人上了二樓的雅間,
特地找了個僻靜的靠運河近的。
護衛就停在了門口,丫頭們跟着進了雅間内。
又一輛馬車在茶樓下面停了,程琅從馬車上下來。
身後跟着的人悄無聲息地上了二樓。
茶樓的掌櫃吓了一跳,連忙迎上去:“這位客官”
程琅直接扔了塊牌子給他看:“官差辦案,不要聲張。
”
掌櫃一看到腰牌上燙刻的字,氣息一屏。
連忙恭敬地還給了程琅:“大人,樓上可是孫家的貴客跟我們東家有交情的!”
“我知道。
”程琅聲音輕柔地說,“所以你閉嘴,就當沒有看到過我。
今天過後這鋪子能不能開,還要看你們東家怎麼樣。
”
掌櫃擡袖子擦汗,團花紋綢緞的袍子都顧不得心疼。
@程琅靜靜地上了二樓。
守在門外的護衛已經被控制住了。
他們畢竟人少,現在被勒着脖子說不出話來,一個個臉紅脖子粗地瞪着程琅。
其中一個掙紮得厲害,突然喊了一聲:“小姐,有歹人!”他話剛說完,後頸就被狠狠砍了一個手刀,整個人都軟了下來。
但是屋内的宜甯卻聽到了。
她從支開的窗扇看着運河裡來往的船隻,回頭看着門皺了皺眉。
剛才那一聲很模糊,但因為周圍很靜,她隐約是聽到了。
外面怎麼會這麼靜呢?
她跟孫從婉低聲說了,孫從婉也是一驚:“外面可是我們的護衛”
“我知道,”宜甯說,她讓青渠去門口看看,結果青渠回來的時候面色就很不好,“外面什麼人都沒有,吃茶的人不見了。
咱們的護衛也不見了。
"
孫從婉聽了皺眉:“宜甯妹妹,我看此地不能久留。
怪了,剛才進來的時候還有人在吃茶,那些人去哪兒了?”
宜甯拉住她,搖搖頭說:“不能出去。
”
護衛是羅慎遠手下的,不可能無緣無故走了。
她們現在正被對方甕中捉鼈,一出去肯定就被抓住了。
但是她們兩個閨閣小姐,而且身份不低。
孫從婉剛才進來還出了孫家腰牌的,究竟是誰敢怎麼大膽?他們又想抓做什麼?
這時候響起了敲門聲。
咚咚,兩人都是心裡一緊,對視了一眼。
宜甯握了握孫從婉的手,低語道:“既然敲門了,便不是土匪之流,不要急。
”她畢竟隻是個普通的閨閣小姐,哪有自己經驗豐富。
孫從婉定了定神,讓身邊的丫頭問:“究竟是何人在外面?”
門外傳來一個陌生的男聲:“倒不是難為兩位小姐,這不是說話的地,還請兩位小姐跟我們走”
這不用宜甯說孫從婉也知道。
她回答道:“閣下不說明來意,突然叫我們跟着去,怕是不妥吧。
”
外面似乎有人笑了一聲:“絕無傷兩位小姐性命之意,隻是孫小姐身上有封信,是要交給孫大人的,還望交給我們才是。
”
是為了那封信來的!
孫從婉立刻捂住了袖子,對宜甯說:“此物應該是關系近日一件大案,我為慎遠傳信不可讓這些人拿去了。
"
宜甯立刻把信拿過來,孫從婉正在驚訝。
就見她把信撕了個粉碎,然後一把扔進了旁邊的養錦鯉的瓷缸裡。
上面的字迹很快就如墨般暈染開,孫從婉才回過神來,“宜甯你這是幹什麼!”@宜甯淡淡地說:“不是要保住信嗎,現在保住了。
沒事回去讓他再寫就是了。
"
外面的人估計也聽到了動靜,立刻道:“你們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抓了你們回去也無妨的!”
這時候,宜甯突然聽到,有聲似有若無地輕歎“蠢貨”。
宜甯聽到這個聲音卻是十分的熟悉,身子一僵。
她淡淡地道:“程大人,你可是在外面?”
外面沒有人說話,宜甯又繼續道:“來了就進來吧。
”
門這時候才被推開,有人繞過屏風走了過來。
宜甯擡起頭,她看到程琅穿了件玄色右衽長袍,他很少穿黑色,越發的俊雅秀緻。
以往他對着宜甯總是帶着微笑,脾氣倒也溫和。
現在他帶着人在她面前坐下來,卻一點笑容都沒有,揮手讓護衛把她們的丫頭帶了下去。
“表哥何時幹起這等事了。
”宜甯卻笑了一笑,“信已經被毀了,表哥讓我們走,我們就當做什麼都沒有。
表哥怎麼說也是正經的朝廷官員,這般是不是不太妥當?雖然我父親現在不在京中,但也沒有讓你這麼欺負的道理吧。
”
程琅看了她一眼,道:“宜甯表妹真是聰明,立刻就毀了信啊。
”
孫從婉聽宜甯稱他為程大人,再看外貌,立刻就猜出這位恐怕就是鼎鼎有名的吏部郎中程琅。
“你拿信來做什麼?”孫從婉咬牙說,“你跟那些人就是一丘之貉,包庇貪官”
“孫小姐,切莫動氣。
”程琅倒是笑了一笑,他走到孫從婉面前柔和地問,“孫小姐既然經手了那封信,想必也知道那裡面寫的是什麼吧?不妨說來給我聽聽?”
孫從婉氣得臉發紅:“我沒有看過。
看了也不會跟你說”
程琅慢慢從袖中拿出一把匕首,打開了刀鞘。
“孫小姐好生說話,究竟有沒有看過。
”
宜甯看到這裡終于忍不下去了,她低聲道:“程琅!!”
誰知道程琅聽到宜甯突然喊自己,他的匕首尖就頓了頓。
他緩緩地回過身,突然說:“以前有一個人,她被我惹怒的時候也這般叫我。
”他淡淡地笑了笑,朝宜甯走過來,“宜甯表妹,你可知道,你養的鹦鹉會說‘阿琅’。
”
他在試探她!
宜甯聽到他說出阿琅二字的時候身子有些僵硬,那日他睡覺不安穩,她安慰了兩句。
便讓鹦鹉學舌學了去,居然讓他聽了去。
所以他便懷疑她了嗎?
也是,他該懷疑了,露出的馬腳夠多了。
再不懷疑他就不是程琅了。
但是他在試探自己,那就是沒有确認了。
宜甯不想承認,一則沒有必要,二則她也不想再有牽扯。
她抿了抿唇說:“程大人在說什麼,我聽不明白。
”
“聽不明白不要緊…
…”程琅聽到這裡笑了一聲,“想必我問孫小姐,她應該知道一些。
”
孫從婉看到那把寒光逼人的匕首,不禁就有些害怕。
但是她父親是清流派,從小就被人灌輸清流派的想法。
她咬了咬牙說:“你就是殺了我也好,我看你能做什麼!你是朝廷命官,如何與别人交代!”
“殺你有什麼大不了的。
”程琅淡淡地說,“我根本不在意殺不殺人,也懶得交代。
”
宜甯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她覺得程琅簡直是瘋了!
她現在想明白了,他根本就不是為了那封信來的。
他要是真的殺了孫從婉,孫大人不會放過他,他這般暴露自己的行徑,陸嘉學也不會放過他。
但是他似乎根本就不在意。
那他究竟想做什麼?
他回頭看了自己一眼,孫從婉被人壓制住,他的匕首在孫從婉的臉上遊移,說道:“其實殺不殺你都無所謂毀容和死也差不多了。
"
宜甯看到孫從婉蒼白的臉,她閉上了眼睛。
不忍看到現在的程琅,也不忍看到他做的這些事。
終于片刻之後,她說:“程琅你放開她吧,讓他們退下去,我跟你說清楚。
”
程琅聽到宜甯的話,心裡猛地一跳。
原來隻是猜測,現在卻有了幾分希冀,就這幾分的希冀,讓他覺得呼吸都發緊。
難道難道是真的.
他立刻回過頭示意那群人帶孫從婉出去。
青渠等人不想走,宜甯搖了搖頭示意無事,讓他們先出去。
終于所有人都出去了,門也被帶上了。
程琅靜靜地站着,看着她,他沒有說話。
宜甯卻站了起來,她走到窗扇邊,看着往來的運河歎了口氣。
她臉上的神情和平日相比,有種淡淡的平緩。
“就算你知道了又能怎麼樣呢”
天光透過濃密的雲層,可能是要下雨了,泛着白。
她的側臉格外的秀美柔和,外面就是往來的船隻,非常的熱鬧,她淡淡地說,“阿琅,你何必執着于我是不是死了。
"
她回過頭,看着程琅說:“如果我的确是她。
那你要怎麼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