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琅趕到影壁的時候,宜甯的馬車剛走不久。
他冷着臉走出大門,他的馬車還停在外面。
門口的小厮給他行禮,剛入夏的玉井胡同裡滿是榕樹落下的嫩綠芽衣,落到了他的肩上。
他卻看也顧不上,上了馬車就吩咐車夫趕路,越快越好。
車夫聽了他的話立刻揮鞭趕馬,馬車就疾馳出了玉井胡同。
也許真的是心裡執念太深,反而是患得患失起來。
程琅靠着車壁,想起那人帶着臘梅香氣的手指。
想起她抱着自己教念書,聲音一句一句的從頭頂飄落下來。
想起得知她身亡的時候,他痛哭得跪倒在她的靈前。
從此之後他就不再是那個躲在她身後的孩子了,他變成了另一個程琅。
程琅閉上了眼睛,因手指掐得太用力了,指甲蓋都泛着白!
馬車卻吱呀一聲突然停了下來。
護衛挑開簾子道:“大人,有人找您。
”
程琅擡起頭,冷冷地說:“沒空,都給我趕開!”
護衛有些為難地道:“大人,來人是都督的人。
恐怕您不得不去啊。
”
上次他已經得罪過陸嘉學了,若是這次再輕慢了他必然沒有好的。
程琅當然很清楚,因為他一直都在等這個機會。
他問車夫:“從這裡到新橋胡同要多久?”
車夫恭敬地答道:“大人,兩三個時辰總要用的,到的時候恐怕也天黑了。
"
程琅緩緩地吸了口氣,然後才說:“去甯遠侯府吧。
”追上了又能如何?此事說來便沒有人信,他自己是執念太深。
且要真的是她,為何相處這麼久她從未曾說過。
難道真的是因為她不想見到他嗎?要真是她不想見他,他追上去問了也是沒有結果的。
何況沈玉那事要宜甯真的是她,恐怕他連殺了自己的心都有!
況又還有個羅慎遠在,那可不是個吃素的。
他總有機會試探她的,要好好想想怎麼試探才是。
馬車終于還是掉頭往甯遠侯府去了。
陸嘉學剛見了内閣首輔汪遠,下屬把汪遠送出了甯遠侯府。
他坐回書房裡喝茶。
茶蓋才掀起三分,程琅便進來了。
@“舅舅。
”程琅微低下頭喊他。
陸嘉堂擡頭看他,他其實一直很欣賞自己這個外甥,何況又是姐姐唯一的兒子。
程琅行事謹慎,天資聰明,他也願意重用他。
上次的事他權當是狼崽子剛長出了利爪,迫不及待地想要試一試鋒利,畢竟也還是自己的外甥,他也沒打算再計較了。
“我聽說你近日和新任大理寺少卿羅慎遠走得近?”陸嘉學問他。
程琅就道:“卻也談不上近,此人心機太重,唯有周旋而已。
”
陸嘉學聽了就一笑:“正好,如今有個事情棘手。
你可知道前幾天因為貪墨被抓的浙江布政使劉璞?”
程琅當然知道此人,這位劉璞在位的時候屍位素餐,貪污受賄成風,手下的官員也是層層的勾結包庇,犯了不少的冤案。
前不久才剛被查出來,還是錦衣衛親自押解進京的。
但是也不知道怎麼的,竟然在路上讓他給跑了,如今此人是不知所蹤的。
@陸嘉學也不等他說話,就繼續道:“當時動用錦衣衛抓他是徐渭授意的。
”
程琅這才擡頭,覺得有些疑惑:“徐大人為何會管貪墨的事?”他心裡略一想,“劉璞能從錦衣衛手中逃走,恐怕是有人幫他難不成”
陸嘉學點頭,笑了笑說:“自然有人幫他,是我幫他。
我讓宋誠帶了三百精兵去救他出來,還被錦衣衛殺了兩人。
但是中途他的親信被人挾持走了,現在我們正在找他這個親信。
”陸嘉學站起來走到他面前,“現在我這裡有了線索,此人就在大理寺少卿羅慎遠手裡。
但是已經查探過了,人既不在刑部大牢裡,也不在大理寺的牢房裡,應該是被掩藏起來了。
我需要你把這個人找出來,不能留在羅慎遠等人手裡。
”
程琅聽了已大緻明白了。
難怪他一直在想,究竟是誰能在錦衣衛手裡救走劉璞,原來是陸嘉學!
那現在看來,這個劉璞可能是陸嘉學的人,當然也更有可能是汪遠的人。
汪遠和陸嘉學一向都是有合作的,兩人之間本來利益就牽扯不清,而且陸嘉學很少跟這些地方官員往來,倒是汪遠跟這些人來往甚密。
劉璞手裡應該掌握着什麼重大的秘密,這個秘密很重要,所以徐渭才想親自來管。
但是陸嘉學,或者是汪遠并不想讓徐渭知道。
他一拱手道:“外甥明白了,那我現在就去找此人。
”
羅慎遠,那正好要對上他。
陸嘉學嗯了一聲,叫下屬進來,派了幾十個親兵給他。
程琅帶着人出甯遠侯府,擡頭的時候,看到一輪上弦月正挂在天邊,月色皎潔。
他的思緒漸漸地平靜下來,不能讓外物擾亂了他的冷靜。
宜甯剛到羅慎遠在新橋胡同的院子裡,剛探出馬車,就看到一隻手朝她伸手來。
她擡頭看到是她三哥,便搭着他的手下了馬車。
新橋胡同這裡住了很多新貴,三哥這個院子應該是剛買下來的,反正他也挺有錢的。
院子氣派也寬敞,回廊修得曲曲折折,太湖石堆砌假山,很有幾分江南水鄉的柔婉。
府裡伺候的仆婦衆多,他帶着她走在前面,邊走邊說:“你的院子剛清理出來,你先在這裡住着。
母親幾天後可能就會來,到時候就住在你隔壁的院子裡,你們好說話。
”
宜甯要住的地方是個五間七架的院子,從漏窗直接能看到水池裡長的睡蓮,還有垂下來的拂柳,非常的漂亮。
就是天色已晚了,模模糊糊的看不太清楚。
丫頭們已經搬着東西進去布置了,宜甯發現這裡面好些丫頭原是伺候她的。
現在看到她,均都有些激動。
屋子裡擺了張八仙桌,宜甯在繡墩上坐下來,發現地上鋪着絨毯,華麗又軟和這屋子應該是很費心了。
她讓羅慎遠坐下來,親自給他倒水:“三哥,你現在一個人住這裡嗎?也沒個人陪你說說話?”
羅慎遠看她殷勤地給他倒水,就解釋道:“我不常住這裡,這裡去大理寺衙門不方便,如今我一般都住衙門裡。
”
那應該就是為了她,特地把這裡打整好了的.
說不定還是為了她在這裡住的。
他慣是不怎麼愛說話的,丫頭們又都在收拾。
接過她遞過去的水時候,他突然碰到了宜甯的手,但他很快又收回去了。
可能是因為很久未曾相處了,跟他相處起來有些不自在。
宜甯暗想着,又跟羅慎遠說話:“母親寫信給我,說羅二爺有意讓你娶孫家的小姐。
我還沒有看到過我未來的嫂嫂呢?孫家小姐是什麼樣子的?還有上次我看到那位謝二小姐似乎也對你有意怎麼你到現在都沒有說親呢?我看你的幾個丫頭倒也都是水靈的長相,你每天看着她們就沒有特别喜歡的?”
俗話說成家立業,别人在他這個年紀可能孩子都有了。
他倒是也有幾個貼身的丫頭,但丫頭要是收做通房了,便會梳了婦人的發髻。
剛才看到那幾個可都還是少女發髻。
就是魏淩也是有幾個通房丫頭在的。
男人在這種事上就算不熱衷,也不可能一點都沒有。
羅慎遠聽了看着她,難得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道:“你瞎管什麼事。
”
她一個姑娘家,什麼看着有沒有喜歡的。
宜甯心想她當然要管管,但看林海如送到羅慎遠身邊的丫頭都是個頂個的漂亮,就知道她心裡有多着急了。
那些丫頭也都是一顆心在他身上,這是最常見的。
對于丫頭來說,最好的便是能跟了主子做姨娘,不用發配出府或者随便配了小厮,更何況伺候的還是羅慎遠。
日夜都看着他,怎麼會不喜歡。
“你好好歇息,明日我帶你到處看看。
”羅慎遠說着就站起身來。
宜甯擡頭看他:“你不多坐一會兒?”
夜已經很深了,而且她又不是原來那個小女孩了,他再呆下去也不合适。
她是自己把他當哥哥,根本就沒有意識到男女有别。
燭火照着她的側臉,一張臉如白玉雕成,眉眼更有幾分豔色,眼睛裡似乎倒影着燭火的熠熠光輝,唇瓣非常的細嫩柔軟。
這種美是帶着色香的,并不是單純的好看.
當然也有可能是他心術不正的緣故吧。
現在她這麼的信賴他,那還是不要再坐下去比較好。
随行的珍珠倒是反應過來,屈身說道:“三公子是該回去歇息了,您遠道來接咱們小姐,倒也是辛苦了。
”
羅慎遠來回奔波的确也是辛苦了。
如今沒人幫他操持家務,這府裡的布置都是親力親為的,恐怕也是耗費了精力的。
何況他剛做了大理寺少卿,日常肯定是很忙碌的,全國的重要刑獄案件都要送去大理寺那裡,每天不知道要過手多少案宗。
“那就明日再說吧,我送你出去?”宜甯站了起來。
羅慎遠擺擺手讓她别送,又笑了笑說:“你還是休息吧。
這府裡你又不認得路,送我做什麼。
”
他起身整了整官服衣擺,這才走出去了。
守在門外等他的小厮和護衛跟了上去,還有幾個留在了宜甯的院子外面,替她守着。
宜甯在臨窗的大炕上坐下來,望着夜色裡他離去的挺拔身影,片刻後收回視線,青渠已經把洗腳水端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