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宜甯暗想着,已經跨入了屋内。
對面的炕床上鋪了棉質的菖蒲紋墊。
有個人坐在對側,正在喝水,聽到客來的聲音也沒有擡頭。
他長得十分的俊雅,膚色卻是偏褐色,穿了一件簡單的褐紅的袈裟。
若這是個公子,顧景明都要遜他幾分。
但是個遠離世俗的出家人,其舉止有種說不出的禁欲感。
他站起身念了佛号道:“都督大人,您要算的人便是這位嗎。
”
他的聲音如鐘磬一般,不疾不徐。
陸嘉學讓宜甯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道:“勞煩道衍師父看看她的命理,她身子骨弱,若是能調理是最好的。
”
這位居然是大名鼎鼎的道衍!
久聞其名未見其人。
羅宜甯聽了心裡微有些驚訝,又仔細看了他一眼,道衍的個子很高,可能是以示敬意,他念佛号的時候垂首合十。
想起他那些沿海抗倭,以一敵百的傳說,想起他一千兩銀子難得一把的琴。
甚至想起他一戰成名,就退隐山林。
原來他是在大慈寺裡修行。
陸嘉學居然是讓道衍給他看命格,這位可才是真的名垂青史,跟林青天一個級别的人物。
“女施主請坐,攤開右手手心”道衍指了指對側,他的眼窩有些深,高鼻濃眉,宜甯覺得他的長相不像是純粹的中原人,深邃的眉眼會格外好看些,但是他的眼睛又很淡,好像對什麼都沒有興趣。
宜甯依言坐下,道衍給她看手相。
道衍顯得極長的中指在羅宜甯的掌心摸索片刻,然後看她,閉目細想,睜開眼後問:“命格富貴,有貴人。
”
這幾乎就是一句模闆話,十個算命的裡面八九個都這麼說。
宜甯沒這麼放心上,陸嘉學也沒有放心上。
陸嘉學正想問問宜甯的身體情況,門外卻突然傳來了慌亂的腳步聲。
有人跑進來在陸嘉學耳邊低語,宜甯的注意力全在陸嘉學身上了,隐約聽到那人說什麼後山,追捕的。
陸嘉學這次過來,還是親自押送曾應坤來的。
到了這裡,本來是想讓下屬押解去後山,他就不用跟過去了。
沒想到才一刻鐘不到就出了亂子,有人想劫曾應坤。
陸嘉學的臉色很不好看:“他們多少人?”
那人道:“約有四五十個,看守的人根本不夠打。
您過去看看吧!那些人都是習武的,一看就有機會反撲就跟着動手,鐐铐都不管用!”
“一群飯桶,連劫車的都打不過。
”陸嘉學眉頭緊皺。
聽這個意思,好像是陸嘉學的事出什麼岔子了!
宜甯心劇烈地跳動起來,趁亂逃走事最容易的,不知道陸嘉學過不過去!而且外面都是陸嘉學的人,會不會發現她。
曾應坤這個人很重要,要是逃脫了後患無窮,陸嘉學不能不過去看。
陸嘉學站起來看了道衍和羅宜甯一眼,叫了兩個侍從進來。
然後對羅宜甯頗有些警告意味的說:
“你可乖順些,我去去就回。
”
道衍就是他的人,大慈寺又是他的地盤,陸嘉學還是很放心的。
羅宜甯看到那兩個高大的侍從,再看看自己的細胳膊,估計一個都幹不翻,更别提面前還有個被神化的戰神道衍。
她想跟道衍說話,轉移這些人的注意,就問道:“道衍師父,您還看出什麼來了?”
道衍的左手盤着佛珠數珠,輕聲說:“貧僧還看出,女施主命途多舛,以後怕是兇多吉少。
”
他的話音剛落,突然有人破窗而入,這些人穿着程子衣,卻蒙着半張臉。
破進來七八個人立刻殺了陸嘉學留下的幾個侍從。
羅宜甯不知道這夥人究竟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又是做什麼的。
難道是三哥派來救她的?不能确定之下,她一把就抓住了炕邊放的一根長棍。
但是就在這一瞬間,羅宜甯的後脖居然被一把匕首抵住了。
有人往後揪了她一把,她立刻撞在一個充滿佛香味的胸膛上。
道衍看着她的臉,的确是非常的漂亮,足以讓任何男人動心,他慢慢說:“你覺不覺得這樣的人,還是早點死比較好!”他手裡的匕首冷冰冰的,而且真的在用力,抵着她的肉,好像立刻就要切開了。
道衍這時候目光冷淡,完全就不像個出家人了。
他居然想殺她!
羅宜甯一陣心驚,面上鎮定地淡淡道:“大師,我跟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
你想殺我便要殺了?你這想法不行啊,出家人不是要慈悲為懷的。
”她現在力圖保命,說什麼都不要緊,“我看後山動亂應該是你安排的吧?你就這麼想殺我,不惜跟陸嘉學決裂?”
“殺了你我能救很多人。
”道衍完全不為所動,那股柔和的佛香味卻一直圍繞着宜甯。
實則道衍長得非常儒雅,且有種慈悲的氣質。
羅宜甯覺得自己最近真的倒血黴,怎麼還沒出龍潭,就要被入虎穴了。
道衍是真的想殺了羅宜甯,他的匕首往下一寸,就能迸入她薄薄的血肉中。
但是随後門口傳來一個聲音:“道衍,住手。
”
有個穿着玄色灰鼠皮披風,滿臉冷峻的人走了進來。
是羅慎遠。
“師弟,你還是婦人之仁了。
”道衍的聲音有種奇特的冷清。
但他的匕首還是沒有收回去,而是更近一些抵住羅宜甯的後頸。
宜甯看到佛珠上的吉祥結在晃動,她覺得有點可笑。
一個慈悲為懷,名垂青史的英雄竟然想殺她。
“大師一代抗倭名将,佛法普度衆生。
”宜甯淡淡地說,“我雖不認識,卻是欽佩已久。
如今是百聞不如一見。
”
道衍的語氣卻沒什麼波動:“你知道我的過往,想必也明白,這些話對我是沒用的。
”
道衍是修行者,慣常不與女性來往,更何況是這種高門大戶的出身。
在他看來,羅宜甯太嬌貴,也太麻煩了。
陸嘉學親自帶她來,不過就是為她算命看相,肯定不簡單。
所以為了自己的仕途,羅慎遠都應該離她遠些,最好是讓給陸嘉學。
剛才他并不是真的想殺她,隻不過是演得逼真一些,看看守在外面的羅慎遠什麼時候會按耐不住罷了。
結果他剛說了句兇多吉少,羅慎遠的人就破窗而入了。
他想殺羅宜甯,這家夥迫不及待就親自進來了。
道衍還是把匕首收入了袖中,又恢複了一副淡然的高僧模樣。
羅宜甯總覺得後頸火辣辣的疼,她暗中輕輕用手一摸,發現指頭上有血。
羅慎遠走過來,宜甯就把手收進了衣袖中。
他凝視她許久,才伸手撫了撫她的頭發,低啞道:“沒事吧?”
“虧得你來救我。
”宜甯松了口氣,她看了看外面,現在外面都是羅慎遠的人了。
宜甯覺得有點恍惚不真實,他這麼容易就把陸嘉學的人全殺了?
“陸嘉學此人,”羅宜甯沉吟片刻道,“非常狡猾,我怕這是引你上當的伎倆,不如我們趕緊離開為妙。
”
“我們這是聲東擊西,看似劫車為了曾應坤,實則是為了救你。
”羅慎遠說。
“此地不能久留。
”閉着眼睛的道衍突然說了句。
“你的人能撐多久,還不抓緊。
”
“陸嘉學來的時候就派人把大慈寺團團圍住了,我也是帶着人手潛進來的。
他沒這麼容易放松警惕。
”羅慎遠擡頭說,“我還有事要做,讓道衍帶你出去。
當年師父教授我們的時候,道衍習武我習文,他帶你突出重圍,陸嘉學必定不會下重手。
”
羅宜甯早就知道道衍和羅慎遠認識,卻是第一次知道他們是同門師兄弟。
他單獨留下?讓道衍送她走?
宜甯不由得看了道衍一眼。
他垂目念經,外面太陽的光線透過窗紙,照在他的側臉上,如雕塑一般的五官。
長眉微完,眼窩深陷,眉目之間有慈悲之相。
道衍突然說了句:“怎麼,怕我再殺你?”
後頸的傷還隐隐作痛,羅宜甯微扯嘴角笑道:“大師剛才既然放手,應該不會再殺了。
隻是大師文質彬彬,不像習武之人。
”
“佛法慈悲,渡人渡己。
武力為下等,貧僧素日不喜。
”道衍淡淡說。
宜甯未再與道衍多言,而是對羅慎遠道:“三哥,如今大慈寺危險,後山又有混亂,你不如跟我們一起離開。
有什麼事留待以後做。
”
“不用管我,你跟道衍離開。
我這次帶的人也不少,我做完了事情就回來。
”羅慎遠按了她的肩說,“趕緊走,陸嘉學恐怕快回來了。
”
她要是單獨走了羅慎遠留下,誰知道陸嘉學會做什麼。
宜甯心裡惴惴不安,總覺得此事沒這麼簡單。
“三哥”她喃喃地喊他。
羅慎遠就皺起眉:“你在這裡反倒耽擱了我的時間,不要任性。
”
“走吧。
”道衍放下念珠,拿起了放在牆角一把三尺長的弩弓和箭筒。
羅宜甯還想跟羅慎遠說什麼,卻被道衍帶出了院子,外頭有輛馬車正等着。
道衍先上去了,看到羅宜甯還往回看,他才慢慢道,“陸嘉學雖然殘暴,卻也是個相當聰明的人。
殺師弟對他而言沒有好處,而且師弟如今官居工部侍郎,也不是随便就能殺的。
你留在這裡怎麼樣,師弟反而更加束手束腳了。
等他把曾應坤救出來自然就走了。
"
羅宜甯總是怕他被自己所連累了。
她暗歎一聲,跟着上了馬車。
馬車沿着山路跑得很快,跟來的路不一樣,這條路更加荒僻難走,她在馬車裡坐得不太穩。
道衍卻盤坐閉眼,身形晃動非常輕微。
他嘴中喃喃,宜甯仔細一聽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她識得這本佛經。
她也沒多問,直到馬車咯噔一聲。
駕車的車夫突然悶哼,然後宜甯看到有血濺在布簾子上,馬車失去了控制猛地一側。
宜甯頓時往後倒,她原以為自己會撞到車壁。
但道衍突然動了,宜甯感覺到一隻手扶住她的腰讓她坐正了。
羅宜甯開始相信這個人是真的習武了,他的手扶着她非常的穩。
道衍沒有多說話,一把抓起了他的弩弓。
外頭有個粗啞的嗓音說:“大師!你把馬車留下,我等不為難你!”
@道衍在軍中受人敬仰,總歸有個戰号在,福建沿海的漁村現在還供奉他的祠堂。
“我本不殺生了,如今為了救你還要開殺。
”道衍看了她一眼,突然說。
宜甯不知道該說什麼,道衍已經出去了。
她把簾子挑開,從縫隙裡看到道衍拉起了弓,攔着他們的人手裡是繡春刀,并不适合這種攻擊。
道衍的弓箭幾乎百分百中,同時他一拍馬屁股,馬兒仿佛受了刺激猛地加快了。
宜甯不得不拉住車框才穩住身體,但是馬車橫沖直撞很快就沖出了重圍。
馬車跑在寬闊的車道上,道衍手裡還剩下最後一根箭。
他手搭着箭柄本來是放下了,卻突然說:
“陸嘉學的人來了。
”
官道上塵土揚起,一群人騎馬而來,遠處是神機營的人,約莫是四十多個。
道衍的箭尖對準了領頭的人,宜甯心裡一跳,連忙拉住他的胳膊阻止他拉弓:“大師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