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章節 第337章 告别宴
窗外日光烈的晃眼。
顧九從床上坐起,神情卻滿是恍惚。
那個夢太長了,長的她險些不知自己此時身在何處。
可現實裡的時日也太短,不過短短幾個時辰,竟然便足以讓她大夢三生。
有風隔着窗子吹進來,帶着盛夏的熱意,吹到她身上,将後背那一層黏膩的汗吹幹,隻是衣服貼在身上的感覺,着實不大好受。
顧九回過神兒來,伸出手來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一面撐着虛浮的腳步下了床。
隻是看到這陌生的環境時,她又有些心神恍惚。
這一刻,她突然有些茫然,到底前世隻是她臆想出來的一場夢,還是她真切經曆過的?
亦或者,現在才是自己身在夢中,一覺醒來,她仍舊是一縷幽魂,在世上漂泊無處可依?
手心不自覺的攥緊,疼痛将顧九的神智瞬間給拉了回來。
她低頭看去,才發現自己竟然還死死的攥着一串佛珠。
一百零八顆,親自戴慣了的。
而夢裡……
他戴的也是這一串。
前世裡她死後,魂魄在這世上飄蕩三年,她見證了太多東西,可唯獨沒有見過秦峥。
唯一的那次,是大婚那日。
可那時候,她的世界裡仿佛被蒙上了一層陰影,她看不見秦峥的表情,甚至連明國公府的大門都沒有踏進去。
再有記憶的時候,已然是新婚夜裡了。
顧九深吸一口氣,那佛珠被自己的掌心暖的溫熱,她将之放在胸口,便可以嗅到獨有的檀木香氣。
那是秦峥身上的味道。
她一直以為,自己前世裡用了五年時間去暖了一座冰山,非但沒有将他暖熱,反而将自己給凍死。
可她夢裡所見,才讓她知道,事情并非如此。
前世裡,秦峥第一次喚她阿九,也是最後一次喚她,是她死後。
歸九院裡盛放的海棠,桌案上擺飯的一桌好菜,他沒有騙自己。
他是真的,在等着自己回來。
可是秦峥沒有等來顧九。
或者說,他沒有等來活着的顧九。
這一刻,顧九突然覺得心中酸澀異常。
前世裡,他是以怎樣的心情等了自己一天?
表面冷情的男人,就連動了心都是笨拙且小心翼翼的。
那一日,他必然表面鎮定,但實則内心忐忑的吧?
可是他等來的,不是燒香歸來的顧九,而是一個噩耗。
男人抱着她的屍首回歸九院的那一幕,讓她連呼吸都帶着痛意。
她竟然……誤會了他那麼久!
前世的她,是有多傻,才看不到男人眼中潛藏不住的情意呢?
!
一時間,顧九竟然不敢再想下去。
她不敢想,秦峥是如何隐忍不發,在塵埃落定之後,将她的屍首徒手挖出,珍而重之的放到了新的棺椁裡。
又如何,在那之後,熬過了漫長的歲月。
孤獨、寂寥、至暗無光。
顧九将那串佛珠緊緊地貼着胸口,早已不自覺的淚流滿面。
便是受再多痛楚都覺得無妨的她,隻要想到秦峥可能受過的苦楚,便覺得一顆心像是針紮似的。
碰一下都疼。
還是敲門聲喚回了她的神智。
“夫人,您可是醒了?
”
外面趙老太的聲音,讓顧九驟然回神兒,她應了一聲,也将心裡那些雜亂的想法都壓了下去。
“夫人,您這是怎麼了?
”
趙老太走進房中,見到顧九滿面淚痕,頓時吓得收起笑容,快步走了過來:“可是誰欺負了您?
”
顧九卻不知自己哭了,她克制着情緒,聞言搖頭道:“我沒事兒。
”
隻是小姑娘滿臉淚的模樣,怎麼瞧怎麼帶着幾分可憐勁兒的。
“您怎麼哭的這麼厲害,可是哪裡不舒服麼,要不老婆子給您請大夫去?
”
見她這般關切,顧九忙的擺手,卻又在對方關切的神情中,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哭了。
“我哭了麼?
”
她說這話的時候,伸出手來摸了一把,果然摸到了濕淚。
她低頭看着手上的濕潤,勉強笑道:“不瞞您說,方才做了個噩夢,這會兒還害怕呢。
”
可不就是噩夢麼,隻是,那是真實存在過的前世。
顧九心中漲疼且悶,不過不願意叫人擔心,因此連說話的聲音都故作歡快。
聽得她這話,趙老太卻是笑了笑:“您吓我一跳,别怕,夢都是反着的,像夫人您這樣的菩薩人物,必然平平順順,福報綿長。
”
這話一出,顧九倒是笑了。
“那我得借您吉言。
”
她說完這話,又在心中暗自歎了口氣。
若這是一場夢,那該有多好?
自己前世裡死狀那般凄慘,顧九都覺得可以忍受。
可是隻要一想到也受了苦,想到他後來孤寂的那些年,便覺得無法忍受。
她甯可自己苦着,也不願意見到他受半點委屈。
因為……那是她心間的神明。
她的心之所向。
顧九念及此,卻聽得趙老太笑着問道:“夫人還信佛呢?
”
聞言,顧九回過神兒來,順着趙老太好奇的目光,看到了自己手上纏繞的佛珠。
她垂眸,眸光虔誠的看着那串佛珠,點頭道:“我信。
”
她信佛不假,可那是因為,神佛是他,光明也是他。
見小姑娘的眼神一瞬間帶着虔誠和炙熱,趙老太隻當她是虔誠的佛教徒,因笑着道:“咱們這邊有寺廟的,夫人若是在家裡呆的無聊了,可以去燒香還願,據說還挺靈驗的。
”
隻不過她不信佛,所以也都是道聽途說來的。
聽得趙老太這話,顧九笑着點頭應了,複又将那一串佛珠珍而重之的收到了枕頭之下。
沒有秦峥在身邊的日子,她也隻剩下這串佛珠才可以聊解相思了。
顧九才想到這裡,就聽得趙老太歎了口氣道:“這天兒是越發的熱了。
”
她說到這兒,又想起來自己來的初衷,因笑着拍了拍額頭,道:“您瞧我這記性。
”
趙老太一面說着,一面走到桌案前,将方才放置的食盒打開,一面笑眯眯道:“早先拿井水冰了西瓜,怕您吃了太涼,又晾了一會兒,您現在嘗嘗看。
”
顧九才将佛珠放好,許是哭過一場的緣故,她現下情緒倒是緩和了不少。
晚上的風都是悶的,顧九此時身上正熱,見那一盤被切塊擺盤的瓜,一時倒是有了胃口,因笑着道謝:“多謝婆婆。
”
她去淨了手,吃了兩塊瓜,頓時覺得心裡的熱意下去了不少。
趙老太見她吃了,又笑着問道:“您可要現在用晚飯麼,今兒個有百姓們送來了兩隻土雞,我拿着做了口水雞。
先前瞧着您愛吃清淡口的,另加了兩樣小菜,這會兒吃正好呢。
”
顧九原本沒什麼胃口,現在吃了兩塊西瓜,倒是覺得舒服了不少,聽得她這話,卻又心頭一動。
她先前不大愛吃清淡的菜,可是跟秦峥這些時日相處下來,竟然連飲食習慣都跟着他改了。
這樣真切的今生,如何會是一場夢?
想到這裡,顧九又覺得胸口發悶。
她想秦峥了。
“夫人?
”
趙老太見她不回應,又叫了她兩聲,顧九聞言,忙的擡頭應了,點頭道:“多謝婆婆,勞煩您幫我端過來吧。
”
得了她這話,趙老太笑着去了。
吃飯的時候,顧九沒有讓人伺候的習慣,因此将飯菜擺上了桌,趙老太道了一句自己在隔壁房間候着,便出門去了。
房中隻留了顧九一個人。
趙老太做了一個筍幹炒肉,并着一個涼拌時蔬,配着微辣蘸料的鮮嫩雞肉,的确很令人下飯。
可面對這一桌菜,顧九拿起筷子,卻又沒了胃口。
這樣清淡的菜色,秦峥必然是最愛吃的,也不知他現下好不好。
鄧縣尚且是這樣的情形,林縣身為重災區,必然是要更嚴重一些的。
他……現在好麼,會想自己麼?
想到這裡,顧九越發覺得一顆心都跟着揪了起來。
分明他走後的這些天,顧九都覺得尚且能忍,可這一刻,她突然便忍不住了。
不知是夢裡那句“阿九”太過戳心,還是今生的離别太過難忍,她現在隻想抱着男人,哪怕什麼都不說,隻要聞着他身上的味道,便足以安心。
可她卻又知道,自己現在見不到秦峥。
如今災情才緩解了一些,林縣跟鄧縣還有一段距離,她總不能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而去讓人專程護送自己。
她隻是……想他。
……
白天睡得時間久了,晚上顧九便徹底睡不着了。
盛夏的天悶熱且燥,開着窗戶都能感受到那熱浪。
顧九睡不着,索性捏着佛珠默念心經。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起了作用,至少在念完後,顧九的确覺得平複了許多。
到了後半夜的時候,她才終于得以進入夢鄉。
這一夜,她睡得格外好。
臨近黎明的時候下起了雨,雨水透過開着的紗窗吹到房中,讓地面都蒙上了一層濕漉漉的雨水。
晨起的時候,房中便涼快了不少。
顧九深吸一口氣,隻覺得心情舒暢,不想待得吃完飯後,又得了一個更舒暢的消息。
“朝廷的調令下來了。
”
才吃完飯,顧九就被白無淵着人請了過來,先是寒暄了兩句,對方便開口說了這麼一句話。
顧九聞言,先是一愣,頓時喜着問道:“那咱們可是能啟程去林縣了?
”
這段時間,因着要等皇帝的調令,所以白無淵隻能暫且在鄧縣盯着。
這也是他為何這些時日都得待在這裡的緣故,畢竟除了他之外,這裡現在連個管事兒的都沒有——先前那一群廢物點心,現下都在大牢裡關押着等候處置呢。
“嗯,皇上下了聖旨,要将那群貪官污吏就地處決,之後着周學景暫代縣令一職,等到回京之後,再逐個論功行賞。
”
白無淵說到這兒,又道:“所以,等我今日将這裡交接過之後,便可以去林縣跟秦大人彙合了。
”
這話一出,顧九頓時喜上眉梢。
她恨不能自己直接飛到秦峥的身邊,好在還有最後一絲理智壓制着,讓她咳嗽了一聲,道:“如此,便多謝白大人了,您可有什麼是需要我幫忙的麼?
”
小姑娘的喜悅太過明顯,讓白無淵也有些無奈的歎息。
分明平日的時候看她很是穩重一個人,可隻要一涉及到秦峥,她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白無淵搖了搖頭,壓下那些吐槽,溫聲笑道:“無妨,夫人收拾東西便是,其他都有我呢。
”
得了他這話,顧九也不跟他客氣,略微寒暄兩句,便回房收拾東西去了。
……
到了晚上的時候,一群人便都去了春風樓吃飯。
下午的時候,顧九将要走的事情告訴了莊子期,他身為顧九的師父,再加上還有些謎團要去尋找答案,自然不會留在鄧縣。
去跟趙岩告别的時候,對方十二分的不舍,挽留無果,最後便約定了晚上在春風樓宴請他們,算是告别宴。
這宴席上除卻白無淵顧九跟莊子期之外,還有周學景這個暫代縣令,以及此次出力甚高的幾個有名望之人。
因着人多,所以便分了兩桌來坐。
官員那邊主位上坐的是白無淵,陪同的是這些時日辦事妥帖的周學景和幾個官員。
而顧九這一桌,主位上坐的是莊子期,其他的便是幾個大夫們。
衆人先是互相敬了酒,因着顧九是女子,所以專門給她拿了果酒來代替。
等到一番客套之後,衆人也都漸漸的放開了一些。
這桌上坐的都是醫者,顧九雖然是女子,可這些時日跟着莊子期學醫也算是小有成就,此時倒也能說的上話。
隻是酒過三巡之後,那話題便從醫術轉移到了别的上面。
尤其是趙岩。
他本就是莊子期的小師叔,又是看着他長大的,縱然這麼多年沒見面,可是此次相見之後,趙岩發現,這孩子還是一如當年。
雖然他怎麼都不肯說那時候究竟經曆了什麼,可是趙岩卻看得出來,他背負了很多。
這幾日忍着不說,隻是因為想着來日方長,然而今日驟然得知他這麼快就要走,趙岩一時便有些繃不住。
再加上喝了酒,他越發的老淚縱橫:“你這一走,咱們又不知何時才能見面了。
”
見趙岩眼圈紅了,莊子期也覺得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兒,面上卻還是笑道:“您放心,我必然時時過來看您。
”
聞言,趙岩卻是擺手歎氣道:“罷了,你這個身體,旁人不清楚,我還不知道麼?
小七,你如今怕是還不如我呢,若再不好生将養着,恐怕……”
後面的話,趙岩不必說,莊子期卻是懂的。
他自己就是醫者,雖然都說醫者不自醫,可他卻并非連自己的身體症狀都不知道。
隻是,他半生蹉跎,未必沒有糟蹋自己的意思。
如今見到趙岩,卻有些愧疚。
自己這樣,隻會讓親人更加擔心。
因此莊子期正色道:“小師叔放心,我今後必然好好兒養着,便是為了您,也得長命百歲不是。
”
這話一出,趙岩倒是搖頭笑了笑,道:“你呀,如今都這個歲數了,居然還改不了貧嘴。
”
說到這兒,趙岩又想起一件事情來,因道:“你也不必常來看我,若是真的得了空,也找個官媒問問——你如今也還不到五十,總不能真的孤寡到老吧?
”
莊子期不妨趙岩突然提起這事兒來,還沒來得及咽下的那口酒頓時嗆到,他不住地咳嗽着,連顧九都吓了一跳,忙忙的過來給他拍後背。
待得莊子期緩和了一會兒,深深的喘了口氣兒,無奈道:“我說小師叔,您好好兒的說這個做什麼?
”
見他這模樣,趙岩卻是瞪了他一眼,道:“你說我說這個做什麼?
你都這個歲數了,總不能真的……身邊總得有個知冷知熱的人。
你跟我不同,我這輩子就這樣了,你卻不能無後啊。
”
他雖然自己單身了一輩子,可卻是有緣由的。
但莊子期不同,他才四十多,人家六十多的都能得老來子,莊子期的身體又沒問題,若是娶一個小點的姑娘,必然也能留個後的!
誰知他這話一出,頓時引得莊子期擺手道:“我說小師叔,當着我徒兒的面兒,您能不能正經些?
”
“我怎麼不正經了?
”
見趙岩吹胡子瞪眼,莊子期越發無奈,歎氣道:“罷了罷了,是我不正經,可再不正經,我也不能做這事兒不是?
那不成了個老混賬了麼。
”
還娶個小媳婦,他這是打算糟踐誰呢?
見他這模樣,趙岩卻是心頭一梗,莫名從他這表情裡看出幾分心酸來。
也不知是這酒太烈,還是那回憶太慘,趙岩深吸一口氣,眼眶都有些酸楚:“若是沒這些事兒,你也早就該夫妻美滿了。
”
縱然莊子期不說,他也知道,當年必然是發生了什麼,否則這個小師侄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狼狽的樣子?
當年那可是最風流俊逸的一個少年郎啊。
他念及此,又搖頭輕歎,道:“世事無常,你那個未婚妻現下也不知如何了,你可有去打聽過她的消息麼?
”
這話一出,還不等莊子期說話呢,顧九卻是頓時詫異的問道:“師父還有未婚妻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