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出現一高一矮兩道身影,高的那個清瘦挺拔,氣宇不凡。
紀爾岚一眼便看出那是燕鴻。
而矮的那個,佝偻着後背深深埋着頭,看上去萎靡而缺乏生機,就像一根失水已久的稻草,一碰就要折斷。
燕鴻帶着那人走到光亮之處,來到人們的視線之中,衆人這才看清她的模樣。
婦人年紀已有四十來歲,鬓角生了華發,但五官端正,仍透着些許風情韻味,可以想見年少時的美麗容貌。
但此時她的身形皮膚已經變的粗糙不堪,不再輕盈翩然。
看的出,是因為多年操勞的緣故。
燕鴻見了端王躬身一禮,卻沒有對皇帝和其他人行禮問安。
他擡頭掃視衆人一番,最終将目光落在紀爾岚那張平凡無奇的假面上,露出感興趣的一笑,便退居在一側站着。
皇帝驚疑不定的來回看了幾眼端王和燕鴻,心下終于波瀾大起。
身為一個在陰謀詭計中摸爬滾打過來的人,如果這時還不能察覺異樣,那他就是個傻子了!
端王對衆人的驚疑不置可否,指着那名四旬婦人說道:“太後高高在上,定然沒有見過當年親眼目睹蘇勻之死的女子。
”
太後一瞬的愣怔過後,就不屑的轉過頭去,說道:“端王随便從哪裡找來一名女子,就想指證哀家?
未免将旁人看的太蠢。
”
端王并不開口反駁,隻是看向那名含胸佝偻站在殿上的女子。
她似乎感覺到有人在注視自己,激靈靈的打了個寒顫,下意識的将頭垂的更低,恨不得将自己深深埋在土裡,隐去身形。
而後,她似乎清醒了些,想起了此時來到這裡是為了什麼,便強自擡頭往前方看去。
宋太後正對她站着,第一個映入她的眼簾,然後,她的目光便在對方的身上凝滞住,再也無法挪動分毫。
那目光映着淺薄月色,讓人變體生涼。
嫉妒,憤恨,怨怒……紛紛在她臉上交織變換。
她忽的桀桀怪笑了起來,那聲音仿佛能刺透肌骨,錐刺進人的靈魂。
“同樣生而為人,憑什麼你身在九重樓阙高堂華屋,我就要流落風塵堕入污泥?
同樣是女人,憑什麼你錦繡绫羅受盡榮華,我就要低三下四曲意逢迎?
同樣姿容姣好韶華秀麗,憑什麼你一句話就能決定我的生死?
!
”
咬牙切齒,尖利的怒斥回蕩在大殿之中,就連燕鴻都有些意外的看着她。
長時間以來膽戰心驚的躲藏和生活的艱難,早已将她折磨的不堪重負。
所以她在看到始作俑者的那一刻,心中的那根神經終于崩了。
“憑什麼!
你說!
”
“放肆!
”太後怒視着她,喝道:“哪裡來的山野村婦,居然敢在此處大放厥詞!
污蔑辱罵哀家!
”
“嗤……山野村婦?
”婦人嗤笑一聲,凄哀道:“我當年所在的錦庭芳,雖是歡場,卻絕非青樓。
我們姐妹人人都有一技之長,雖身在風塵時有不如意之事,卻能互敬互愛,共同扶持,安穩度日還是能夠的。
然而,隻因為你要陷害蘇家公子,便毀了錦庭芳……讓我們這些出身低微,卻努力開放的花朵無聲無息折損在你的卑劣裡!
午夜夢回之時,你是否會覺得脊背發涼,無法安枕?
!
”
宋太後有一瞬間的動容,但很快就被她掩飾過去,淡淡說道:“你說你是錦庭芳的人,誰又能知真假,即便能證明你是,那又如何證明你不是在空口白牙胡編亂造?
!
”
衆人都看向那婦人,但她隻說道:“我隻需說出我所知道的,剩下的,無需我來多想。
”
太後眉目深谙,直直盯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當初面具人對紀爾岚說,端王早在許多年前,就已經着手調查天後陷害蘇家的事,她還有些不信,但現在眼前的女人已足夠證明此事了,她不由再次感歎,端王隐藏之深,着實令人發指。
婦人說道:“我在錦庭芳時,名叫流光。
‘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的流光。
”她聲音發澀,整個人都陷在過去的回憶中。
“當時年歲小,聽一處的姐姐們說,若能趁着年少覓得良人走出這迎來送往之地,是再好不過的出路。
我便記在了心上,時時留意着。
但那些客人少有将我們放在眼裡的,大多數更是将我們看做物件,東西,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
“是以,我對蘇家大公子的印象十分深刻。
應該說,不止隻我,錦庭芳所有的姐妹們,對他的印象都很特别。
”流光說着,幹澀發黃的眼睛裡,徐徐溢出一種别樣的光芒。
“他與别人十分不一樣,頭幾次與友人到錦庭芳,連頭都不敢擡。
後來他在朝中做了官,常常與同僚到我們那裡應酬,才算漸漸适應,但也從不像旁人與姐妹們調笑,說輕挑的話。
若有事,也是客客氣氣詢問,十分有禮。
仿佛我們不是歡場的女伎,而是閨閣之中的千金小姐。
”
太後聞言冷笑一聲,似乎十分不以為然。
流光不理會她的反應,繼續說:“我因聽了姐姐們的話,對蘇公子生出一二盼望,隻盼着他能留意到我,在我長成獻藝之前,将我帶離錦庭芳,為奴也好,為婢也罷,都甘之如饴。
我自認相貌不差,頗通文墨,身姿才藝都是上等。
然而蘇公子待我始終客客氣氣,沒有半分他想。
”
“我心中牽挂此事許久,直到滿十五歲初登雅堂的前一天,決意最後給自己一個機會,親口問一問蘇公子,成否成全我的肖想。
也就是在那一日,蘇公子意外的,也是唯一一次在錦庭芳醉了酒。
”
“與他同來的人叫了馬車要送他回府。
我想趁機去找他說話,便跟着去了安置馬車的偏院。
結果,就看見一個黑影腋下夾着醉倒的蘇公子,一躍跳上了二樓從窗子翻進了青梨姐姐的房間。
我見狀反身回了樓裡,奔至青梨姐姐門前,就聽見她一聲慘叫。
我腦子一懵,愣在原地。
緊接着,便有人越過我沖了進去,然後許多人宣宣揚揚的喊起來……說蘇公子死了,倒在女人的肚皮上死了……”
流光深深的,顫抖地呼吸着,說:“我不能相信耳中聽到的,沖進人群去看,第一眼,我看見青梨姐姐未着寸縷,面色發青口吐白沫,頭歪在一旁已經死了。
第二眼,是衣衫不整的蘇公子,趴伏在一邊,一動不動。
那副情景,的确與衆人口中所說的相同,但我知道,蘇公子早就醉的不省人事,從他被黑影帶到房間也不過才一眨眼的功夫而已,所以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是有人要害他。
”
紀爾岚聽到這,已經能想到這個聰明的女子接下來做了什麼,不然,她無論如何也逃不出這條命。
流光下意識的用手撫住肩膀,說:“我清楚的認識到這一點,心痛之下卻不敢言語,急速退了出去回到自己的房裡。
極力冷靜下來去想該怎麼辦。
錦庭芳裡有位姐姐,因家道敗落流落此處,我曾聽她說起,世族之中出了醜事,必定要想方設法掩蓋,不知要牽累多少無辜性命,就算保得住性命,也未必會有什麼好下場。
蘇家無疑是大族,而暗害蘇公子的人,當然也不是簡單的角色!
”
“我越想越怕,不知道錦庭芳接下來會不會發生什麼事,但我當時唯一的念頭就是逃走,沒有想過這麼做是否欲蓋彌彰,是否會引起别人的注意……我唯一的念頭,就是離開錦庭芳……”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因為一旦逃走的人多了,就會被人發現端倪。
到時候,連我自己也跑不掉……所以,我狠了狠心,一個人趁着人群轟亂,連夜逃走躲了起來,淩晨城門一開就出了城……”
太後目光閃爍,看向端王。
端王接着流光的話說道:“流光逃離第二日,錦庭芳便被一場大大火燒了個幹淨,包括三十六名女伎,二十八名幫傭仆婦,還有當時滞留在錦庭芳的閑雜人等共七十五人,無一生還。
傳言都說是蘇家為了掩蓋蘇勻的醜事,故意縱火,枉顧人命。
蘇家的名聲也由此跌落至底,受盡唾罵。
”
“幸運的是,流光的逃離并沒有被人發現,興許是因為還有幾個燒焦的屍體無法确認身份。
而且,流光在逃離錦庭芳時,在庭院之中撿到了這個東西。
”
端王攤開手掌,裡面趟着一隻發舊的淡藍色荷包,祥雲勾勒的金色邊線也已經磨損,但仍能看出繡功精湛,布料上呈。
衆人見到此物都好奇的望過去,太後皺眉思忖,一旁跪着的錦玉女官卻重重一顫。
“華宇!
”
端王聽見這兩個字,露出滿意的笑容,太後則臉色大變,猛地瞪向錦玉。
錦玉卻不似平常般俯首帖耳,她回望着太後,說道:“太後娘娘當初與奴婢說,華宇被派遣去靖國當細作,後來又說華宇在任務中殒命!
難道是假的?
”她的面色漸漸變得慘白,她直勾勾看着太後,說道:“華宇……他是被太後娘娘滅了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