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深重的秋雨過後,京都的熱意漸漸褪去。
公孫荼斜倚窗閣,眼看着天上一輪圓月,任由清輝灑落周身。
婢女黃藤拿了棉鬥篷過來為她系在肩頭,勸道:“小姐,晚上風涼,您還是回屋去吧。
”
公孫荼輕輕搖了搖頭,說道:“我就在這站一會,不妨礙的。
”
黃藤歎了口氣,隻能由着她,說道:“奴婢知道小姐在愁什麼,可您越是憂思多慮,這病便越發拖沓。
”
公孫荼今年已經十八歲,再怎麼病,也不可能讓府裡養她一輩子。
若按她父親公孫禦空的說法,就算死,也得嫁了人死在婆家,不能讓二房白白生養她一遭。
若不是有蔣氏心疼女兒死命攔着,她今時今日還不知已經走到哪一步了。
黃藤見她不說話,想了想說道:“不知那位萬生道人能不能治小姐的病症,若能治,咱們還有什麼可愁的?
”
“若能好了……”公孫荼的話喃喃出口,卻隻說了一半。
黃藤細聽片刻,卻始終沒有聽到下文。
她輕輕扯了公孫荼的手臂,往屋裡走,說道:“小姐的心思,奴婢都知道,隻要您的病好了,那件事,也并非不可能的。
”
公孫荼唇色蒼白,眼中竟蓄了淚,搖頭道:“那親事,我恐怕是趕不上了。
”
三年前,公孫荼的病還沒有這麼重,跟着二夫人蔣氏出門進香時,偶遇肅王府世子北山衡。
二人一眼相見,便再也挪不開彼此的目光。
三年來偷偷見面數次,情意愈發沉凝,但肅王府不會讓世子娶她這麼個病秧子,北山衡也隻能拖着自己的親事等公孫荼的身子好起來。
隻是公孫荼這三年,身體不但沒有好起來,還愈發重了。
黃藤聽她口中之言面色一變,腳步都頓在當下:“小姐怎麼這麼說?
”
公孫荼輕輕吐了口氣,說道:“肅王府是皇族貴戚,勢力不容小觑。
咱們公孫世族,必然要有一位小姐與肅王府結親……若在三年前,我還是唯一合适的人選,奈何我這身子不争氣。
”她眼底似有連綿陰雨,悲意滲涼。
她頓了半晌才說道:“而今,嫡出的女兒中,四妹妹已經及笄,這人選,八成是要落在她身上了。
”
“四小姐?
”黃藤怔了一下,說道:“小姐,您與四小姐是嫡親的姐妹,不然,您将此事告知四小姐,說不定……她會拒了這門親事……”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四妹妹說了不算,我也說了不算。
”公孫荼面色如霜河冷落,蕭瑟冰涼,她捏緊鬥篷說道:“我若與她說了這事,來日我能嫁過去還好說,若當真是四妹妹嫁了過去,你讓我如何自處?
讓我們姐妹往後如何相處?
”
黃藤愁眉緊鎖,不得不承認公孫荼說的有道理,但她卻心疼自己的主子。
說道:“一定還有别的辦法。
”
公孫荼搖了搖頭,說:“之前聽說南宮家少主有意與世族結親,我見祖母的意思,似乎想要争一争。
我想着,世子那邊一半會不吐口,祖母也沒辦法。
興許就要将南宮家的事安排在肅王府前面。
而這人選,要比肅王府的親事更為慎重……”
黃藤聽她這話的意思,想了想猜測到:“老夫人莫不是改了主意,想讓四小姐嫁到南宮家去?
放棄了肅王府?
”
“想要與肅王府聯姻,未必非得四妹妹不可。
但與南宮家聯姻,必定要選一個合适的人。
如今府上的小姐,也就四妹妹最是出色。
所以,祖母原本應該是有了這個打算。
”公孫荼眸光閃動,滿是不甘,她說:“然而我剛松了口氣,卻憑空來了個五妹妹。
現在,不僅祖母,似乎姑母那邊的穆家,也都默認了五妹妹會與南宮家聯姻……”
黃藤急道:“所以……四小姐的親事,到底還是要落在肅王府?
”
公孫荼黯然點頭,她的身體若再不好轉,就真的來不及了。
“那我們……我們去求夫人?
”
“沒用的,就算母親那裡心疼我,顧念我,肅王妃又怎麼會答應自己的兒子娶一個随時會歸西的人?
”
“小姐,您不要這麼說自己……”
公孫荼隻覺得心口堵得厲害,喉中霎時湧上一股腥甜,眼前黒翳上湧,便人事不知了……
“小姐!
小姐您怎麼了?
”黃藤大驚失色,大叫道:“來人!
快來人!
”
紫蔻聽見響動猛地推門進來,看見公孫荼到底昏迷,不用黃藤說什麼,提起裙角便往外奔去,一邊吩咐人去請郎中,一邊往二夫人薛氏的院子裡去報信。
公孫岚這邊剛要安置,便聽漱草在外面跟暮葉說着什麼,她揚聲問道:“怎麼了?
”
暮葉推門進來,說道:“是三小姐,方才突然嘔血暈厥了,這會府上人仰馬翻,都說三小姐似乎挺不過去了……”
公孫岚皺眉道:“白日裡還好好的,這麼說不行就不行了?
”
暮葉皺眉搖頭,暮春在一旁說道:“小姐還是不要多管了,這府中人事繁雜,是非太多……”
她話還沒說完,外面便有小丫頭禀告:“五小姐,二夫人那裡,央您無論如何也要過去一趟。
”
暮春和暮葉對視一眼,看向公孫岚。
不知道是一回事,可人家特意來請人過去,就不能推辭了。
“暮雨,幫我換身衣裳。
”
暮葉和暮雨還與原來一樣,一個管金銀首飾,一個管衣裳物件,暮春和月息一内一外統總公孫岚身邊的雜事。
暮雨答應一聲,回身去裡間櫃子取衣裳,公孫岚想了想,說道:“叫玉休過來給我梳頭。
”
暮葉拿了支素钗放到她跟前,聞言出去叫人。
玉休和千山一直在外面候着,此時聽聞府上有事更不敢怠慢,這會兒公孫岚要叫玉休進去梳頭,幾乎是剛吩咐下去,玉休就進來了。
玉休進門并無過多言語,直接上前快速挽了個十字髻,幹淨又利落,公孫岚滿意的點了點頭,贊賞的看了玉休一眼,便走出門去,吩咐道:“暮春和月息,跟着我去。
其他人留在院子裡,不得走出半步。
”
趁亂生事的例子并不少,公孫岚隻是下意識的警惕,暮雨等人已經習慣,但玉休與千山卻有些驚訝,似乎她們這位新主子的确厲害,比之大族宗婦的手段也不遑多讓,難怪這麼快就在公孫府上站住了腳。
此時瑟月閣中,數位郎中圍在一處低聲議論,似乎在想辦法救治公孫荼。
公孫岚走進院子,立刻有人帶她到了二夫人蔣氏面前。
老夫人和各方女眷也有三三兩兩圍在各處。
二夫人滿面急色,一把捉住她的手說道:“岚兒,你三姐姐這會危在旦夕……那位萬生道人,你可能找得到他?
”
找自然是能找到,二夫人的意思,其實是想問公孫岚能不能将萬生老頭請來。
公孫岚看她一眼,說道:“二舅母,您能否讓我看一眼三姐姐如何了?
”
“你跟我來。
”蔣氏是真的急了,二話不說就帶她進了裡面。
公孫荼躺在床榻之上,面如金紙,氣若遊絲,一名太醫正在床榻前把脈。
像公孫這樣的人家,自然能請到太醫來為府中人診治。
公孫岚半點不驚訝,蔣氏先開口問道:“劉太醫,我女兒如何了?
”
劉太醫站起身,說道:“貴府小姐一時心緒大亂,血不歸經,氣逆痰淤……”
蔣氏沒耐煩聽他這些廢話,直接問道:“劉太醫,可知該如何診治?
”
劉太醫知她心急,也不怪罪她打斷自己的話,說道:“這位病者身體極為虛弱,貿然施針恐引發其他症狀。
最好是用民間的土法子。
讓一人從背後将她攔腰攬住,并攏二隻在她脊椎各處大穴不斷推動,疏通經絡血脈,令她緩過一口氣來,便能解了此時情急。
”
“攔腰抱住……”蔣氏與公孫老夫人對視一眼,一時手足無措。
能這麼大力氣,攬住公孫荼,還要堅持走穴……非男子不可辦到,若公孫荼年紀尚小,倒不用顧忌,公孫羨等幾位兄長都可以幫忙,但公孫荼年以十八……如何能讓男子随意觸碰,就算兄弟也早該避嫌了……“這可怎麼辦……”
“讓我來吧。
”公孫岚上前一步,走到公孫荼跟前,細細看了看她的情況,大概确定劉太醫所言不假。
蔣氏愣了愣,有些遲疑,看向身邊的老夫人。
老夫人問道:“五丫頭,你能做到?
”
公孫岚原本不想管這些閑事,但救人如救火,再拖一會,公孫荼說不定真要一命嗚呼了。
她點點頭,看了一眼劉太醫,對蔣氏說道:“還請二舅母幫我扶起三姐姐。
”
蔣氏見她眼神,會意的将劉太醫請到了外間,又回身幫她扶起公孫荼。
公孫岚沉了口氣,伸出手臂從後面将公孫荼攔腰攬住,左手雙指并攏,在她後大椎後不斷走穴。
大約過了一盞茶的事件,公孫岚額上都見了汗,公孫荼終于“哇”的一口吐出一大口濃稠的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