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京城到雁蕩山,若乘坐馬車至少要一月路程,但紀爾岚一行人力求以最快的速度抵達,輕車簡裝上路,過了敬縣之後,便棄了馬車,全體騎馬行進。
除了暮春馬術不甚娴熟,其它人都是訓練有素。
楊戭和紀爾岚所禦馬兒,都是罕見的良駒,縱馬馳騁在前。
沒有馬車拖累,衆人不必時時在官道上行走,偶爾穿梭樹林溪流,風景亦是絕美。
綿延在側的青山時有鳥兒啼鳴,有時路過村莊或零散坐落山腳水旁的農戶人家,看着袅袅炊煙升起,缭繞着卷入空中,彙入雲層,别有一番‘流水人家’的意境。
楊戭在一片高地處的花海中輕輕勒馬,讓其放緩腳步,駐足立在長風之中,細細的看着山下一派甯靜平和的村莊,等後面的護衛等人跟上。
流雲長鋪萬裡在頭頂輕卷舒放,日光時明時滅。
紀爾岚在他身側,也靜靜的看着前方,身上零星的血點與周圍姹紫嫣紅的色彩混在一處,湮滅了屠戮所帶來的殺伐之氣。
“王爺若有心,未必不能過上這樣的日子。
隻看您是否放得下。
”
楊戭側頭看她,沉吟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似簡單,實則不易。
朝廷連年加重賦稅,百姓不堪重負。
但皇上仍不滿足,大肆修繕皇宮離宮,興建蓬萊仙閣,新造公主府,修建陵寝……各地年年上繳國庫的銀兩雖然一年比一年多,然而,銀錢從何而來?
他們一個個腦滿腸肥,卻是隻進不出的貨色。
還不是變着法子壓榨百姓得來的?
”
“所以,王爺心懷百姓,是放不下的。
”紀爾岚回望着他嫣然一笑,仿佛一早就知道他心中想法。
楊戭望着她的面容忽而輕笑一聲,眸光如水波滌蕩,其中似有千頭萬緒隻待訴說。
紀爾岚心神仿佛被沖撞了一下,趕緊收回目光,臉頰不由微微泛起一層薄薄的紅暈。
長空之中,突然傳來一聲尖嘯,二人都擡頭看去,隻見蒼鷹展翅,翺翔在天。
楊戭微有詫異,看着它飛渡白雲浪卷,一副笑傲天地的模樣,疑惑說道:“這種有人家的地方,不該有它的身影才對。
”
紀爾岚睜大眼睛,看着那鷹,面色微微變了變,忽然伸手向身後追上來的月息等人比了一個止步的動作。
衆人眼尖,立即勒住身下馬兒,将身形掩在了樹林之中。
“王爺,我們慢慢退回去。
”
楊戭見她動作,便知事情有蹊跷,并不詢問,跟她一起往林中緩步退去。
衆人站在樹林邊上,看着那鷹盤旋一陣,才消失了蹤影。
月息驚奇的看着紀爾岚,問道:“姑娘,怎麼了?
”
紀爾岚皺着眉沒說話,楊戭卻已經猜到了原因,說道:“是有人豢養的。
”
萬生道人看着紀爾岚啧啧道:“小姑娘年紀不大,見識倒廣!
”
“真正的蒼鷹,更有野性,也少現于人前。
方才那隻,姿态收斂,明顯是被訓練過,它盤旋在附近,應該是在找什麼。
”紀爾岚有些疑惑,卻沒辦法抓住頭緒。
“說不定隻是在找吃的……”
月息沒心沒肺的一句,迎來衆人的大白眼。
楊戭說道:“大安多水,并無多少險峻山峰,少有此等烈禽出現,也未曾聽說有什麼人豢養此物。
”
月辰在星衛營中負責消息衛,對此事頗有了解,此時說道:“具屬下所知,靖國和百盟都有馴養蒼鷹為其打探消息。
”
紀爾岚低眉沉吟半晌,說道:“來者不知是福是禍,咱們還是躲着些比較好。
”
月辰此時又拿出一個小竹筒遞給紀爾岚,說道:“紀姑娘,屬下方才在後面,收到一封密信,是給您的。
”
紀爾岚接過細竹筒,将密信取出,打開看了一眼,嗤的笑了一聲,滿眼不屑:“這種低劣的手段,是在跟我玩小孩子過家家嗎?
”她毫不在意的遞給楊戭,楊戭看過卻沒她那麼輕松:“皇上若真的下了旨意,你又如何躲得過去?
”
紀爾岚道:“我已從紀家脫身而出,他此時下旨要下給誰?
必然是要等我回去的。
那時候,我難道會自投羅網站在他眼前任憑好擺布麼?
王爺不用擔心,我早有打算。
至于宋玉衡,我會讓她常常算計我的後果。
”
楊戭見她絲毫沒有受其影響,知道她是真的有了把握,這才放下心來。
說道:“事不宜遲,咱們還是近早趕到雁蕩山為好。
”
接連五日,衆人一路疾行,片刻不敢停歇,連驿站也沒有停留,讓各處大張旗鼓要迎渡王讨好巴結的本地官員都撲了場空。
但這已經是極限,楊戭紀爾岚幾個還好,其他人連帶馬匹都苦不堪言,必須要停下來休息。
天色已晚,驿館等着接待渡王的官員卻毫無疲态,隻覺得自己撞了大運,前前後後親自招待,笑的跟多盛放的喇叭花似的,生怕有半點不周之處。
楊戭為人雖清冷,對人卻并無苛刻為難,因此大多數官員還是樂于用自己的熱臉貼一貼他的冷屁股的。
他被人圍着,面色不改,看不出半點風塵勞累,依舊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衆人不禁佩服他的定力。
安排好輪流守夜的人,紀爾岚吩咐大家各自去休整,此時誰也顧不上誰了,連萬生道人都忍不住抱怨自己的一把老骨頭就要散架,直嚷着遭了大罪。
她挪着兩條木僵僵的腿進了房中,看見月息和暮春正在相互給對方抹藥。
暮春連忙要起身服侍她,被她一把按住:“我還好,比你們強多了,現在是非常時期,自己顧好自己。
上了藥吃些東西趕緊抓緊休息。
咱們最多在這裡停留三個時辰。
”
暮春勉強哼哼了一聲算是應了,月息呲牙咧嘴,說道:“我此時已經不知道身上哪痛哪不痛,整個人就想一把散掉的骨頭……”
紀爾岚也覺得腿側火辣辣的一片,騎術再好,也難避免這種傷。
她自己寬衣抹了藥,清清涼涼果然好了許多。
她躺在榻上琢磨着前幾日那隻鷹的事,心頭總覺得有什麼脫離掌控的事情要發生。
但這會不能在多想了,三個時辰,她們便要再啟程,一定要抓緊休息。
她強迫自己閉上眼睛,可越是困極累極,就越發難以安寝,恍恍惚惚噩夢連連,不到一個時辰,她便再也睡不着了,索性掀開被子起身走出房門。
卻見楊戭披着一身月色站欄杆前,眼望夜空。
他聽見動靜,回頭看過來。
紀爾岚微有驚詫:“這幾日風餐露宿,王爺怎麼不多休息片刻,淩晨就要再次上路。
”
“睡不着。
”楊戭唇邊提起一絲笑容,說道:“你也睡不着?
”
“嗯,睡夢中滿是血腥殺戮,索性起身。
”她吩咐值夜的護衛,道:“你們去休息。
”
“是。
”
一路行來,不管是護衛還是暗衛,都已經習慣了紀爾岚對他們發号施令,對她也越發的信服。
從一開始的遲疑,到後來征求楊戭的意思,再到現在直接聽令,衆人都默認着,自然而然的,沒人覺得有什麼不對。
楊戭看着月光之下的紀爾岚,如一朵傲然于枝頭綻放的玉簪花,靜谧清幽。
這樣一個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女子,竟能一路與他并肩,甚至不輸給他半分。
他心中這樣想着,開口所言卻與此半分不相幹,仿佛是在刻意隐藏自己的情緒。
“咱們不得已露出行蹤,明日或許今晚,便會再次受襲。
”
紀爾岚道:“這也是無法避免的事。
除非隻有你我二人,倒有可能一直隐藏行迹。
”
此時在客棧二樓最東邊的一間廂房中,一男一女和衣而坐,女子說道:“大哥,既然在這裡相遇,為什麼不讓我跟姑娘見一面。
”
男子說道:“現在是非常時期,咱們被人盯上了!
此時不宜擅動,萬一被人發現,不僅會害了咱們自己,還會連累王爺和紀姑娘。
”他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說道:“若是有緣,定會再見,何必急于這一時。
”
二人正是早已出京的蘇曳蘇谷,他們剛出京城,便有人暗中尾随。
幸好二人精通易容之術,一路上假扮夫妻,父女,祖孫,兜兜轉轉險險躲過危機,卻沒想到在此碰見了紀爾岚他們。
蘇谷無奈點頭,看着外面漸漸亮起來的天色,說道:“咱們什麼時候走?
”
“等王爺他們出發之後,趁着衆人的注意力都被引開,咱們就離開這。
”
兩人正說着話,突然聽見外面呼聲大起。
蘇曳連忙起身将窗子推開一條細縫往外面看去,頓時一陣心驚!
“糟了,有人放火!
”
蘇谷探身往前一看,說道:“怎麼會起火?
是沖着咱們還是沖着王爺他們?
”
蘇曳一邊将包袱背在身上,一邊說道:“一路上追蹤咱們的人,明顯不是想要我們的命,是要活捉咱們。
這夥人應該是沖着王爺他們去的。
”
蘇谷急道:“大哥,咱們不能就這麼走了!
萬一姑娘有什麼危險,咱們好歹可以搭把手!
”
蘇曳面容嚴肅,不容質疑的說道:“不行,快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