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霧舟不知何時來到左傾顔跟前,單膝跪下,高舉雙手,掌心捧着一塊染血的兵符。
“慕青将軍讓我替她回禀太子妃娘娘,她說......”
沈霧舟抹了把眼淚,聲音斷續,“末将,幸不辱命,現将此符,物歸原主!
”
左傾顔猛地捂住嘴。
顫抖的另一隻手慢慢擡起,攥住那塊帶着母親鮮血和溫度的兵符,指腹輕輕摩挲着。
她死死咬緊了牙關,掌心卻仍溢出幾許破碎的抽泣聲。
沈霧舟雙眼泛紅,“屬下辜負太子妃重托,此戰之後,沈霧舟願以死謝罪!
”
左傾顔縮着肩膀不停顫抖,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事已至此,我要你的命……又有何用……”
“顔顔,莫要為難沈統領。
”左成賀啞聲開口,此時反是冷靜,“沈統領不必自責,她那人執拗起來,十頭牛都拉不動。
快快起來。
”
話落,伸手扶了他一把。
沈霧舟嗓音同樣沙啞得不像話,“我們抓緊時間殺出去,或許,或許……”
他想說,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可是三千對一萬。
作為一名将領,僥幸的奇迹,他說不出口,甚至,連自己也欺騙不了自己。
就在沈霧舟站起身時,一支黑色信煙不經意從沈霧舟腰間滾了出來。
沈霧舟頓時神色微變,連忙拾起收妥。
左成賀沒有錯過這一幕,仿佛瞬間明白了什麼,他嘴角慢慢揚起一抹釋然。
忽然,手掌重重搭在左傾顔顫抖的肩上。
左傾顔擡眼,紅腫的眼睛有些恍然。
左成賀迎着她的視線鄭然道,“顔顔,别難過,咱們一家人,同生共死便是。
”
聞言,左傾顔眼底的淚光緩緩凝滞。
她錯開對視,目光落到不遠處臉色緊繃的杭秋水身上。
默了默,怔然開口,“父親說的是啊......生與死,本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
思緒翻轉,似是恍然明悟。
她的手指移在腰間,突然用力,宮裝上數十顆複雜的紐扣應聲而斷。
沉重繁瑣寬大的宮袍瞬間滑落,露出一身窄袖勁裝。
她将兵符收好,指尖再次輕撫過那支黑色信煙,眼底晦暗不明。
感覺有灼熱的視線落在身上,她擡眼對上左成賀深邃的瞳孔,沉默了一會兒,終于說了實話,“黑色信煙代表着......”
“殊途,同歸。
”
聞言,左成賀朗笑出聲,“好!
”
好一個殊途同歸!
得到父親的贊許,左傾顔緊繃的面容終于緩緩露出一抹釋然。
收好信煙,她抽出纏在腰際的軟鞭,擡臂直指杭秋水,高聲厲喝,“援軍已至,請衆将士随我一起,誅盡奸佞,全殲駐軍!
誓死捍衛東陵王朝!
”
話落,她看着左成賀鄭重其事,“父親,我們一起殺出去,救母親!
”
隻要沒有聽到母親的死訊,她就願意相信九死一生的奇迹尚在。
左成賀微微一笑,長刀在空中劃出一道銀光,朗聲再應,“好!
”
聽見這話,左傾顔揚起軟鞭,點足朝着杭秋水飛掠而去。
“杭秋水,出來受死!
!
”她眼底殺意凜然,猶如疾馳利刃。
杭秋水早在聽到三萬駐軍在慕青手裡覆滅之際,心中已是惶恐漸生。
當下,更被她那眼神駭得連連倒退,原本鎮定自若的冷靜全無蹤迹。
他驚慌嘶喊,“暗衛!
快,快給我殺了那妖女!
!
”
蟄伏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走到最後一步,他不能輸,他不甘心就這麼輸了!
這麼想着,他又拽住一個心腹的衣襟急聲吩咐,“快去尋二爺,讓他不惜一切代價斬殺慕青,立刻進宮支援!
”
早在沈霧舟還沒趕到的時候,他已收到杭春山着人遞來的消息,杭家三族已被黑甲衛屠戮殆盡,杭春山率領一萬駐軍追擊慕青等人,往天陵城南而去。
原以為,待杭春山和尤靖手中兵力合二為一,四萬駐軍,定能将慕青和黑甲衛絞殺,再入宮助他一臂之力。
沒想到啊沒想到……
慕青隻領着那些被棄之如敝履的老弱殘兵,就全殲了尤靖和他的三萬駐軍!
而太子留下的三千黑甲衛,戰力居然絲毫沒有損耗!
事到如今,唯有杭春山手裡剩下的一萬駐軍殺了慕青及時趕來,今日一戰,方能緻勝!
兵荒馬亂中,金銮殿殺聲嘩然,血光四起。
在黑甲衛的加持下,禦林軍和北戎護衛們氣勢大振,一遍又一遍發起攻勢,沖向杭秋水所在的位置。
而此刻,誰也沒有注意到,東陵王朝真正的皇帝,不知何時鑽到了書寫聖旨的案牍下,雙手抱頭,瑟瑟發抖。
隐約中,似乎聽到有人說,慕青全殲了三萬駐軍......
接下來,她會不會帶着兵馬過來殺他?
畢竟這些年,他對她隻有逼迫和囚禁......
他其實能感覺到的,慕青心裡,從來沒有過他,她隻不過是礙于他的權勢,礙于定國侯府上下的安危,不得不委身于他,屈辱求全罷了......
隻不過,這些他從來不想承認!
他不願承認自己的失敗,更不能承認自己的無恥!
一旦慕青帶兵殺進金銮殿,第一個要殺的,一定是他!
他拆散了她和左成賀,讓他們夫妻生離死别。
他用三個孩子的性命威逼,迫使她委身入宮自廢武功。
他還設計齊王屠戮定國侯府,隻為了得到前朝密鑰......
對了,祁燼給他的密鑰,還沒派上用場,隻要将密鑰獻給慕青,說不定她會饒他一命!
祁天威沉浸在自己的恐懼裡,似乎根本聽不見外界發生了什麼。
突然,案牍被一個兇神惡煞的駐軍掀翻,正好一把長劍不知從何處飛來,徑直紮中他的手臂。
他慘叫一聲,連連打滾。
杭家暗衛與黑甲衛交手激烈,不知誰長劍一劈,對方正巧避開,鋒利的刀刃砍在他肩上。
他連連慘嚎,手裡高舉着一把白玉鑰匙,卻根本無人理會。
又有幾個人互相厮殺經過,腳踩過他的腹部,亂刀胡砍,血霧模糊的眼中,誰也不認得誰。
曾經高高在上耀武揚威的多疑帝王。
在這場由他親手促成的動亂之中,被人猶如肉畜般肆意踐踏,在惶惶不安的驚懼中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衛鸢隔着刀光劍影遠遠看見倒在血泊中的明黃身影。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
衛鸢終究漠然轉開了眼。
人生不過大夢一場,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