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他這麽說,裴行遠立刻仰頭想了想,可還沒回憶出什麽來,倒是先回過神來,立刻欣喜的道:“還真是這樣!
”
看著他這個樣子,沈無崢也抿了抿唇。
但下一刻,再一細想,裴行遠又皺起眉頭,苦著臉道:“可是,就算是這樣,那又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總不可能真有一本書,把將來能發生什麽都寫給她看吧?
那豈不是天書?
那她豈不是神仙?
那還得了?
”
沈無崢笑著搖了搖頭:“怎麽可能。
”
說著,眼底劃過一抹清冷中帶著幾分銳利的光芒,道:“就算真的是神仙——”
裴行遠沒聽分明,隻看著他:“什麽?
”
沈無崢輕輕的擺了擺手,又想了想,然後認真的說道:“我剛剛說的,隻是打個比方,我不信這個世上真有什麽本事,或者什麽天書能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
任何事,都是人做出來的。
”
“……”
“雖然我現在還沒弄清楚她到底如何知曉這些事情,但我敢肯定的一點,她並非蔔算到未來會發生的事,隻是很生硬的知曉一些事情,可一旦這些事情改變,或者一旦她記不起來,那麽她就無計可施了。
”
“……”
“也就是宇文曄說的,知,與智,是兩回事。
”
“知,與智?
”
裴行遠剛覺得自己好像聽懂了一些,可最後一句話,卻又把他給繞暈了。
沈無崢轉頭看向他,微笑著說道:“確切的說,事情可控,人不可控。
”
“……”
“當她想不起來,她就不具備‘未蔔先知’的能力;當事態的發展不合她的記憶,她的能力,也就起不了多少作用。
”
聽見他這麽說,裴行遠漸漸的有些回過味來。
道:“所以,歸根結底——事在人為。
”
沈無崢道:“不錯,事在人為。
”
“……”
“這一次太原失守,比我們之前預想的情況要更複雜。
所以,跟之前說的一樣,對方想得深,我們得想得更深;對方做十步,我們就得做十一步,隻有這樣,才能取勝。
”
“……這倒是。
”
裴行遠說著,又輕笑一聲,道:“就比如這一次,看上去,不管是漢王,還是那個虞明月,他們都沒想到,鳳臣會在皇帝遜位這件事上擺他們一道。
所以這太子之位,還有的爭。
”
“……”
提起這個,沈無崢的眼神微微一黯。
他平時的臉上雖也有喜怒,真正的心思卻很少擺在面上,但這一次,裴行遠卻清清楚楚的感覺到了他的不快,再一細想,倒是有些明白過來。
他輕聲道:“怎麽,你為這件事生氣啊?
”
“……”
“可是,鳳臣他現在——”
“不必說了,”
沈無崢淡淡的一擺手,打斷了他的話,再回頭,看向月色下那九重三殿巍峨高聳的陰影,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道:“走吧……”
說完,便轉身離開。
裴行遠也回頭看了他一眼,雖然這個時候,他們離開皇宮已經有一段距離了,可他莫名的感覺到,剛剛沈無崢看向的方向,一定就是千秋殿,隻是不知道這一刻,千秋殿那邊,又該是怎樣一副光景。
說起來,誰也沒有想到,宇文曄會用那樣的方法,搏了最後一把。
隻是,賢妻美妾,說起來是人間福慧佔盡了,可從今天宇文曄和商如意之間那種微妙的,仿佛帶著幾分冷意的相處氣氛來看,裴行遠隱隱感覺到,或許,那也未必是什麽福氣。
不過——
再不是福氣,人家也已是妻妾雙全了,回頭看看自己,卻是兩手空空,連個牽系相思的人都沒有。
裴行遠忍不住苦笑了一聲,又覺得自己太過矯情,畢竟眼前的大事還未解決,哪有多餘的心思去想那個,便立刻轉身追了上去——
“無崢,等等我!
”
那人間煙火般的熱鬧隨著兩個人的離開,也如同退潮一般消湮在那九重三殿高大的陰影中,最後,剩下一片深深的沉寂。
隻有燈火通明的千秋殿內,還有些響動。
送別了蘇卿蘭之後,商如意依照宇文淵的吩咐,直接便回了千秋殿,但即便回去,也不可能立刻就休息,畢竟,太原之戰從目前所知的情況,和從這一情況推演出的戰局,甚至到她那莫名的心悸來看,這一場仗都不好打,也不可能那麽容易就結束。
所以,攜帶的行李也不能太簡單。
回到千秋殿後她便立刻吩咐圖舍兒他們收拾衣物,眼看著天氣就要冷起來,更是將之前壓箱底的一些厚衣裳都拿了出來。
但還有一樁大麻煩,就是圖舍兒。
身為商如意的貼身侍女,她自然是商如意去哪裡就要跟到哪裡,上一次扶風之戰是因為商如意另給了她任務,才甘心留下來,可這一次沒有別的吩咐,她便執意要跟去太原,可商如意卻隻打算帶臥雪。
不論感情如何,她都不能放心帶著圖舍兒上戰場,臥雪雖然年紀也小,畢竟有那樣的身手,迫不得已時,說不定也能派上用場。
所以,她苦口婆心的勸說了許久,圖舍兒見實在沒辦法,隻能委委屈屈又應了下來。
完了也不甘心,還把臥雪帶到一邊,細細的嘮叨了許久。
聽著她們在內殿,一邊收拾行李,一邊說這話,一陣吩咐一陣應答,商如意坐在外面笑著直搖頭,隻見長菀又送了一些茶點進來——剛剛雖然是赴宴,可隻喝了一杯酒,滿桌的酒菜都來不及吃一口,消息就來了,等到商量完那些事情回來,到現在才發現自己饑腸轆轆的。
商如意便坐下吃了起來。
她一邊吃,一邊又聽著外面圖舍兒絮叨的聲音,忍不住笑著對長菀道:“我們走了之後,這裡就留你們幾個。
你多盯著舍兒,別讓她出去惹禍。
”
長菀笑了笑,道:“王妃請放心,其實,舍兒平時說話做事都很穩重的,隻是在王妃身邊,因為擔心王妃,關心則亂,才會有的時候亂說話。
”
商如意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倒懂她。
”
長菀一怔,笑著低下頭去。
商如意笑著又就著茶吃了一塊酥餅,雖然也沒完全填飽肚子,可畢竟夜深了,若吃得太多停住食,一會兒就睡不著了,於是又喝了一口茶,便過去洗手。
長菀見碟子裡還剩兩塊酥餅,便說道:“這些,奴婢就收起來了?
”
商如意立刻道:“不用。
”
“啊?
”
“一會兒,等他——等秦王回來,再吃。
”
長菀一聽,立刻明白過來。
連秦王妃都沒吃飽,秦王那樣大的飯量,肯定更沒吃飽,難怪剛剛吩咐她去禦膳房的時候就要了這麽多,足夠兩個人吃的,原來是有意給秦王要的。
長菀抿了抿嘴角,輕聲道:“奴婢明白了。
”
她雖然沒有笑,商如意卻還是有些不好意思,隻能裝作不在意的轉身走到窗邊,推開窗戶看了看外面。
周遭,已經一片漆黑。
可是再往西邊望去,那一片漆黑的天空中卻被燈光映得微微發亮,難道,是他們還在百福殿內商議這次出兵的事?
不對,百福殿要更遠得多。
那邊,好像是——
商如意正想著,外面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似乎是有人走到千秋殿來了,商如意立刻回頭看了長菀一眼,長菀不敢怠慢,急忙迎了出去。
夜色中,傳來她走到大門外的聲音,仿佛跟來人低聲說了什麽。
這時,圖舍兒已經跟臥雪交代清楚,行李也收拾得差不多了,正從內殿走了出來,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輕聲說道:“王妃,都這麽晚了,王爺怎麽還不回來啊?
你們明天拂曉就要出發,今晚可睡不了一會兒了。
”
“……”
商如意沒說話,隻靠在窗邊,聽著外面的聲音。
不知為什麽,她隱隱覺得,那應該是宇文曄……的消息。
就在這時,長菀從外面走了進來。
殿內原本就隻點了兩盞燈,光線並不明亮,她從外面走進來,臉上似乎也沾染上了幾分夜色的晦暗,連眉眼間都淤積了幾分黯然,一直走到商如意面前,才低下頭,輕聲道:“王妃……”
圖舍兒看著她:“你出去做什麽?
有人來嗎?
”
長菀點點頭,小心的看了商如意一眼,見她一言不發,隻靜靜坐著的樣子,輕聲道:“是,是金玉苑的宮女盼青。
”
“盼青?
她不是服侍公——”
圖舍兒一驚,又看了商如意一眼,將後面的話咽了下去,不自覺的低聲道:“她來幹什麽?
”
長菀又看了商如意一眼,輕聲道:“她,她說——秦王殿下,去了金玉苑。
”
“……”
“她,特來稟報一聲,請王妃,早些休息。
”
“什麽?
!
”
圖舍兒的聲音一下子高了幾度,在這樣寂靜的夜晚,震得整個千秋殿仿佛都搖晃了一下,內殿的臥雪急忙走了出來,小心的看著她們,尤其看著坐在窗邊,似乎一動不動,這個時候,更是連一絲表情都沒有的商如意。
哪怕面前就點著一盞燈,可那搖曳的燈光,卻一點都照不亮她的雙眼。
那雙原本明亮的眼睛,此刻,漆黑無光。
而乍一驚呼的圖舍兒這個時候也回過神來,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又低頭看向商如意,想要說什麽,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隻急得滿臉焦躁,連手都忍不住握成了拳頭,倒是一邊的長菀伸手,輕輕的按住了她。
三個女孩子就這麽靜靜的圍著商如意。
不知過了多久,商如意終於動了一下。
卻是擡起頭來,臉上浮起了一點平靜的,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的淡淡的笑容,分別看了他們一眼,然後笑道:“你們,都下去休息吧。
”
“……”
“尤其是臥雪,明天一早就要出發,你別起晚了。
”
“……”
臥雪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卻也知道自己應該聽話,便輕聲應了一聲,轉身退了出去。
圖舍兒道:“王妃,我——”
商如意笑著看著她,道:“虧得剛剛長菀還說,說你平時做事很穩重,不會行差踏錯,你看看,隻金玉苑的一點消息,就讓你這麽鬼喊鬼叫的,若真遇上大事,你還得了啊?
”
“……”
“這些日子,趁著我們不在,你好好的練練膽子吧。
”
“王妃……”
圖舍兒說不出話來,隻覺得又難受,又委屈,可是,自己都這樣了,為什麽商如意卻反倒毫不在意。
難道,她真的不在意?
她下意識的想要問——畢竟,這位從小就被她放在心尖上的小姐,如今的秦王妃,不論身份如何改變,都還是在她的心尖上,她不願看到商如意任何一點苦難,痛苦也不願意。
圖舍兒輕聲道:“小姐……”
商如意又看著她,微笑著,甚至是耐心十足的,隻是開口時,聲音仿佛染上了一點夜露的濕意,都有些沙啞了起來:“聽話,下去吧。
”
圖舍兒想要聽話,卻實在舍不得離開,最後,還是一旁的長菀抓住了她的手腕,又用了點力氣,終於將她一步三回頭的拖出了千秋殿。
遠遠的,還能聽到她擔憂的歎息聲,和一陣低低的,不甘的嘟囔。
而一直到他們的腳步聲走遠了,再也聽不見了,商如意仍然保持著剛剛那個姿勢,好像失去了動彈的力氣一般,靜靜的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過了很久,她才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動了動。
周身,卻仿佛被凍僵了一般。
這,不算意外。
甚至,從她接受了自己的身份,眼前的命運,和這九重三殿帶來的榮耀之時,她就早已料到會有這一天,這一刻。
隻是沒想到,會是今天,此刻。
不過,真的不算意外,畢竟昨天,她就已經跟宇文曄提過,讓他去金玉苑陪陪楚若胭,隻是因為昨天是他們第一天搬進皇宮,宇文曄以秦王的身份,還是留在了秦王妃的身邊,不論如何,已經給足了她的面子,也向所有人昭示了他們的關系。
那麽今天,又是出征在即,他去看看楚若胭,的確是應該的。
“應該的……”
仿佛是聽從心裡的聲音,又仿佛是在說服自己,商如意喃喃的重複了一遍又一遍這三個字,終於從這三個字裡找到了一點安慰,也恢復了一點力氣,慢慢的轉過身去,望向窗外漆黑的天空中,那一輪並不圓滿的月亮。
果然,人月,難兩圓。
隻有一兩點寥落的雨滴,輕輕的落在灑滿月光的窗台上。
在同樣的月色下,這個時候,蘇卿蘭終於到家了。
她的母親雖然也是少有的在朝廷任職的女官,可俸祿並不多,家底也不殷實,所以隻能住在離皇宮較遠的永安坊內,一處普通的平房便是她的居所。
這裡的鄰裡也都是些普通百姓,不會深夜宴樂,所以她回到家的時候,周圍已是一片漆黑,隻有遠近幾條巷子裡還有野狗打架,發出嗚嗚的聲音。
剩下的,便是寂靜的長街上,輕輕回響的,她自己的腳步聲。
平時她很少這麽晚回家,今天這樣,自己也不由得有些心驚,眼看著前方就是自己的家了,提了一路的心也總算恢復了平靜,不由得加快腳步,就要往前走,卻在離家門口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一下子停下了腳步。
而且,呼吸,也窒住!
因為她突然發現,在自己家門口,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正靠在門邊,像是在等著什麽。
那是誰?
要幹什麽!
?
她又驚又怕,下意識的要往後退,可這樣的深夜,若不回家,她又能往何處去?
所以隻能往前走,可沉重的腳步卻實在邁不出去。
就在她進退兩難的時候,那個高大的身影卻動了一下,似是擡起頭來。
淡淡的月光,一下子照亮了那張英俊的臉,尤其是一雙明亮的眼睛在看到她的時候,似乎比月光更亮,然後立刻直起身,對著蘇卿蘭露出了一抹欣喜的笑意。
“你回來了。
”
“……!
”
蘇卿蘭的呼吸又是一窒。
這個聲音是——
她下意識的往前走了兩步,月光似乎應著她的心事,在這個時候更亮了幾分,也讓她看得更分明,眼前的身影不是別人,正是薑洐!
“你——”
她又驚,驚訝中透著幾分分明的喜悅,剛想要說什麽,立刻咬住了下唇。
今天,是初五!
是她之前答應過,去他家的日子!
因為今天突然得到了封賞的聖旨,她立刻進宮謝恩,之後又到百福殿赴宴,一時忙亂,也忘了與他相約,直到出宮時秦王妃問起今天的日子,她才突然想到。
但,又想到自己爽約,隻怕薑洐也對她失望,不會再來找她了。
沒想到,他竟然找到她家來了!
蘇卿蘭又是羞愧,又是緊張,一時間說不出話來,而薑洐已經慢慢的走到她面前,低頭打量了她一會兒,然後一笑,道:“你平安回來了,就好。
”
蘇卿蘭望著他:“你——”
薑洐笑道:“我看你今天沒來,擔心你出事了,所以進城打聽了半天,總算找到這裡,他們說你進宮去做事,我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麽事,所以一直在這裡等你。
”
“……”
“看你沒事回來,我就放心了。
”
說完,他對著蘇卿蘭一笑:“夜深了,你趕緊回家休息吧,我走了。
”
他轉身,便要離開。
可就在他剛要邁出腳步的時候,身後突然響起了一聲輕輕的,卻仿佛帶著一點不可抑製的輕顫的聲音——
“你,等等。
”
薑洐立刻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她,隻見蘇卿蘭輕聲說道:“你,過兩天要出門做生意,是嗎?
”
“是。
”
“一路順風。
”
“嗯。
”
“早些回來。
”
“……”
“等你回來了,”蘇卿蘭沉默了一會兒,終於像是下定決心一般,認真的道:“我,再去你家。
”
“……!
”
薑洐的眼睛一下子更亮了,驚喜交加的望著蘇卿蘭,卻沒有多說什麽,隻沉默了許久,才微笑著,鄭重的點頭:“一言為定。
”
說完,便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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