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商如意的唇瓣微微翕動,幾番猶豫,終究還是沒把那些盤桓在心頭數日的話說出口。
畢竟,她不僅是宇文曄的妻子,也是盛國公的兒媳。
她可以在心中有不堪的猜疑,也可以將自己發現的都告訴宇文曄,但她不能把那些話明明白白的說出來。
畢竟,他們都是出身名門世家,也知曉說話做事都要留三分,剛剛她的那些話,已經非常的險了,若再進一步——就有挑撥兄弟之嫌。
而看著她欲言又止,終究沒再開口的樣子,宇文曄的眼瞳也更深了幾分。
他沉沉道:“你不用說,我明白了。
”
商如意在心裡松了口氣,又看向他,隻見宇文曄又看了看她手中那兩個香囊,便一言不發,將那碗已經有些涼掉的苦澀的湯藥一口喝了下去。
面不改色。
顯然,對於他而言,人生之苦,不僅於此。
商如意也沒再說什麽,隻默默的接過空碗放到一邊,又倒了一杯熱茶給他漱口。
宇文曄喝了一口,又看著那微微晃動的茶水,又問道:“對了,大哥來這裡停留了幾天。
”
“總共也就四五天。
”
“那他停留這段時間,做了什麽?
”
“……沒什麽。
”
宇文曄微微挑眉,視線從茶水的波光中移向商如意平靜的眼瞳:“他什麽都沒做?
”
商如意點點頭,又苦笑了一聲道:“我原以為,大哥以兵部侍郎的身份前來,一定會參與此次扶風的戰事,所以一直——但他,什麽都沒做。
”
“……”
“就在昨天,他離開的時候,還提醒了我。
”
“提醒你什麽?
”
“他提醒我,我們最終跟薛獻,還有生死一戰,但他知道你會贏,所以,他提前回大興城,準備為你請功。
”
“……”
宇文曄的眼神更深了一些。
對於這件事,他顯然比商如意更敏銳,在他昏迷期間,宇文愆沒有參與任何扶風的戰事,而在他即將痊愈清醒的時刻,宇文愆便離開扶風。
所以這一戰,不論功過,都與他無關。
那他這一趟過來,就真的隻是以兵部侍郎的身份,前來問責馬旭,還是——有更深的,他們都沒看透的目的?
宇文曄思索了一會兒,自然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畢竟,對於這位兄長,他從小到大,幾乎沒有看透過他,便也隻能暫時作罷。
而就在他一擡頭時,卻看到商如意也一臉凝重的站在一旁,像是也在想什麽。
宇文曄道:“你在想什麽?
”
“……”
商如意擡眼看了他一眼,道:“我就是,突然想到小時候聽到的一個故事。
”
“故事?
什麽故事?
”
“說是有一隻夜梟餓了好幾天,終於抓住了一隻死老鼠能填飽肚子,正當它準備吃那隻老鼠的時候,頭頂飛過了一隻鳳凰。
”
“……鳳凰?
”
“夜梟擔心鳳凰會來搶奪自己口中的老鼠,就對著鳳凰怪叫起來,想要嚇唬它讓它走開。
”
“……”
“但鳳凰,連看也沒看它,就飛遠了。
”
這個故事,是小時候沈無崢說給她聽的,說完之後,又微笑著對她說:“鳳饑不啄粟,可那夜梟卻以為鳳凰要搶奪自己口中的老鼠,這,何其可笑。
”
回想起這些,商如意的臉上一陣發燒。
她想到這些日子,自己小心謹慎,生怕宇文曄真的被調離扶風,更怕宇文愆在扶風戰事中做出什麽,將之前宇文曄等人浴血搏殺換來的戰果據為己有,於是想盡辦法的提防他。
可最後,宇文愆卻自己離開了。
他的這個舉動,仿佛就是在告訴她,她的堅持和小心謹慎,有多可笑。
商如意苦笑著自嘲道:“有的時候,我都覺得自己像那隻夜梟。
”
說完,她歎息著搖了搖頭,從宇文曄手中拿過那隻喝了大半的茶杯去添了些水,又走回來,正準備遞給宇文曄的時候,一低頭,卻見他擡頭瞪了自己一眼。
商如意一愣:“怎麽了?
”
宇文曄道:“你是不是也覺得,那隻夜梟很可笑?
”
“……?
”
商如意有些意外的看著他:“難道不是?
”
宇文曄冷笑了一聲,道:“沒什麽可笑的?
”
“……”
“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要珍惜,想要守護的東西,別人的不屑一顧,不代表它的珍惜和守護就不值一文。
”
“……”
“我倒覺得,面對強大的敵人,面對必輸的局面,仍舊奮起反抗,那隻夜梟也大有可取之處。
”
“……!
”
商如意睜大眼睛看著他。
她倒沒想到,宇文曄會這樣看待這個故事。
也許,夜梟在世人的眼中是可笑,甚至可悲的,但仔細想來,沒有老天的眷顧,沒有閃亮的五彩羽毛,可它仍舊努力認真的存活著,甚至不懼怕高高在上的鳳凰,這不也是它身上閃亮的地方嗎?
商如意突然感到胸口一陣暢快,笑道:“說的也是。
”
宇文曄這才從她手中接過那杯茶。
喝了一口,又像是有些氣惱的冷冷道:“再說了,誰是鳳凰?
我才是鳳凰!
”
“……?
”
商如意又是一愣,旋即回過神來。
是了,他才是鳳凰。
當初剛到洛陽,她和他的一眾朋友在聽鶴樓聚會的時候,大家說起自己的小名,那個時候他就告訴過自己,他的小名叫——鳳凰。
商如意笑道:“好,我記得了。
”
正說話間,又聽見外面傳來一陣很輕的敲門聲,商如意走出去一看,卻是圖舍兒,她手中捧著一摞疊放得整整齊齊的衣裳,輕聲道:“小姐,之前洗的衣裳奴婢都收起來了。
姑爺既然醒了,是不是一會兒也要沐浴?
奴婢就把衣裳送過來,免得要用的時候找不見。
”
商如意點點頭:“給我吧,我自己來理。
”
“啊……是。
”
若是平時,圖舍兒絕對不會讓自家小姐勞累,但此刻她也曉得,商如意不想讓人在房中打擾宇文曄休息,而她自己也不想打擾兩個人難得的相處時間,也不多說什麽,將衣裳給了商如意,就轉身離開了。
商如意拿著衣裳走到屋子一角,便打開箱子準備放進去。
宇文曄突然道:“那是什麽?
”
“嗯?
”
商如意回頭看了看他,又低頭看了一眼,才發現放在那一摞衣裳最上面的,是那隻帶著兩條系繩的棉紗面罩。
商如意道:“這,是大哥給我的。
”
“……”
宇文曄的眉心微微一蹙:“他給你,幹什麽的?
”
商如意道:“一般的大夫遇上瘟疫那種病,在給病人治療的時候,都要帶上浸泡過藥水的棉紗,免得自己也染上。
你生病的那幾天,我和臥雪,還有那個老大夫何問竹,我們也都帶著那種面紗。
”
“跟這個有什麽關系?
”
“大哥來之後,就給了我這個,說是跟那些面紗的作用是一樣的。
”
“……”
“我帶了幾天,還真是那樣。
”
“……”
宇文曄沉默了一下,道:“拿來我看看。
”
商如意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對這個小小的棉紗感興趣了,但還是放下那些衣裳後,將那面紗拿了過去給他,宇文曄面色不虞的接過來看了看——他本就不通醫理,更不可能知道這個東西的好處在哪裡,翻來覆去的看了半天,與其說是在看那東西,不如說是在挑剔。
半晌,他道:“隻給了你?
”
商如意搖搖頭:“他自己也有一個。
”
“……”
宇文曄沉默了一會兒,臉色益發沉了一些,道:“這種東西,用過之後丟掉就是了,還留著做什麽?
”
商如意一聽嚇了一跳,生怕他真丟了,急忙拿了回來,道:“這可不能丟。
這東西比平常用的面紗更方便些,不容易掉。
”
“……”
“我想著留起來,將來——也許會有用。
”
說到這裡,她自己頓了一下。
其實,她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覺得這東西有用,但經過宇文曄這場病,她的心裡好像被一片陰影籠罩了起來,讓她惴惴不安,卻又弄不清那陰影到底來自何方。
總之這東西也不佔地方,放著也不礙事。
於是,便又走回到那箱子前,將面紗放了進去,又看到下面放著的宇文曄的衣裳,想到這些天他一直躺著不動,都是他們為他擦拭身子的,大概也有些難受,便打算問他要不要去沐浴。
可一回頭,心裡卻咯噔了一下。
隻見宇文曄沉沉的坐在床邊,大概是因為剛剛耗了些精神,體力不支,所以兩隻手都撐在膝蓋上;可盡管他臉色蒼白,也感覺得到氣息不勻,但整個人的姿態,和他身上透著的那股剛毅深沉,就像一頭蟄伏的黑豹,令人不由得心神一震。
他,怎麽了?
怎麽突然露出這樣的表情,就好像,好像對什麽人和事產生了深深的敵意似得。
而再看他的目光,竟然是盯著那口箱子裡放在最上面的那片面紗。
正當商如意有些不解的時候,宇文曄已經若有所思的喃喃道:“鳳凰的確不會對那隻死老鼠感興趣……他真正看到的,也許,是那隻夜梟吧!
”
“……嗯?
”
商如意沒聽清,走過去看著他,輕聲道:“你說什麽?
”
宇文曄又擡頭,瞪了她一眼。
然後將臉偏向一邊,冷冷道:“沒什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