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到了子時。
整個大興城被夜色籠罩,阡陌縱橫,樓閣櫛次的樣子就像一個靜默精緻的盆景,而身在其中的人,也像是爬行在盆景裡的螻蟻一般。
隻是,在瘟疫和禁令之下,已經沒有多少人敢在這樣的深夜再出門了。
萬籟俱寂中,響起了一陣很輕的馬蹄聲和車輪聲,一輛馬車沿著長街緩緩的行駛過來,兩盞燈籠掛在車頂的兩邊,搖搖晃晃的,微弱的燈光照亮了一手持韁,一手握鞭,自己趕著馬車,還不時焦急的望向前方的那張英俊的臉。
是裴行遠。
雖是世家公子,可他趕馬車的架勢倒是一點都不是生疏,一邊趕車還一邊伸長脖子往前看去,前面不遠處便是他與那金大吉約定的今夜見面的地方。
東市北門。
東市,也就是都會市,是大興城東城中最繁華熱鬧的坊市,南來北往的貨物都匯聚於此,更有不少胡人,西域商販來此經營,因此這裡的香料、珠寶也是舉世聞名,若沒有眼前這些煩心事,裴行遠最喜歡逛的就是這個地方。
可眼下,他卻是一點心情都沒有,畢竟整個都會市早已在瘟疫出現的第二天就閉市了,前方黑漆漆的,沒有一點光亮,隻能憑借馬車上的兩盞燈籠勉強照亮北門兩邊掛著的碩大的花燈。
可是,約定的人,卻不見蹤影。
裴行遠忍不住皺起眉頭,喃喃道:“那小子不會是在消遣小爺吧?
”
話音剛落,一個細瘦的身影便從那花燈的背後走了出來。
裴行遠一驚,急忙一勒韁繩,拉車的馬晃了晃腦袋,立刻停了下來,燈籠不停的晃悠著,明滅不定的光芒照在那人矮小的人身上,正是之前與他商定今夜見面的金大吉。
微弱的光線下,那雙黑豆一般的眼睛反倒比白天看著更亮了一些。
他看著裴行遠,笑道:“裴公子竟然自己趕車過來?
”
裴行遠挑了挑眉:“怎麽,我能帶車夫的嗎?
”
“……”
“那你怎麽不早說,如果能帶,我早就帶來了,還用本公子親自駕車嗎。
”
那金大吉笑道:“裴公子一言九鼎。
”
裴行遠笑道:“本公子不僅一言九鼎,還一諾千金呢。
”
金大吉目光閃爍,哪怕隻有馬車頂上兩盞燈籠隻能勉強照亮他的形貌,周圍深重的夜色也遮掩不住那雙細小的眼睛裡冒出的精明又貪婪的光。
他笑道:“既然裴公子一諾千金,那就讓我看看千金吧。
”
裴行遠也笑了笑,便伸手到懷中,摸出了一張銀票,隻一擡手,便湊到了頭頂的燈籠前,燈光透過銀票,能清楚的看到票面,是兩張五百兩的銀票!
金大吉的眼睛在夜色中更亮了幾分。
而下一刻,裴行遠一縮手,就把銀票塞回了懷裡,笑眯眯的道:“現在,可以走了嗎?
”
“……”
“等到了地方,看到藥,我立刻給你。
”
那金大吉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後笑道:“當然。
”
說完,他一揮手。
隻聽一陣沉悶的腳步聲靠近,幾個高大的黑影從他身後晦暗的夜色中走了出來,定睛一看,竟是幾個彪形大漢,一個個身穿黑衣,又滿面虯髯,難怪剛剛隱匿在夜色中看不到,這個時候哪怕走近,也像是眼前突然慫起的一道黑牆。
而看著他們,裴行遠頓時呼吸一緊,抓著韁繩的手都緊繃起來,手背上青筋暴起。
但,臉上還是不動聲色的笑容,他道:“你——要幹什麽?
!
”
金大吉笑道:“裴公子不必緊張。
”
“……”
“這些,都是我的兄弟,因為害怕裴公子會耍花樣,所以我讓他們在這裡守著。
如今看來,裴公子一言九鼎,一諾千金,倒是我小人之心了。
”
“……”
裴行遠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但臉上,仍舊是不動聲色的笑容,隻是開口的時候,聲音多少有些不自覺的輕顫。
他笑道:“我還以為,你要殺我呢。
”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心跳,甚至還有些紊亂。
回想起了白天在沈家,沈無崢說的最後那句話令他心神巨震,一時間也不知到底該如何選擇——畢竟,那位廣寒客的手段就算他沒有經歷過,也見識到了,哪怕是宇文曄這樣的人,也幾次險些喪命在對方手裡。
可見此人用計詭譎,心狠手辣。
最後,還是一直沉默不語的宇文曄開了口。
他說:“你若不去,我不怪你;你若要去,我會護你。
”
裴行遠一直強調這一回是勝向險中求,是因為他自己也明白,今夜之事一定有險,但聽到宇文曄這話,再看著沈無崢明明疏離,卻又難掩關切的眼神,他頓感一股豪氣乾雲,最終一拍桌闆:“我去!
”
於是才有了今夜之行。
隻是,剛剛那一刻,他的確有了一絲後怕。
那金大吉也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帶著那幾個彪形大漢慢慢的走近,道:“裴公子言重了,我們隻是求財,犯不著害命的。
”
說完,他上了馬車,接過了裴行遠手中的韁繩和馬鞭,坐到了他的位置上,裴行遠倒是明白過來,便立刻往旁邊挪了一下。
那金大吉輕輕的揮了一下鞭子,馬車立刻朝前駛去。
周圍的那些黑衣大漢,也自然都跟在馬車的兩邊,隻是,當他們離開東市北門往裡走的時候,裴行遠下意識的往後看了一眼,卻發現其中一名黑衣大漢留在了原地,一動不動。
裴行遠一愣:“那個人——”
金大吉一邊趕車,一邊笑著說道:“他,就留在那裡了。
”
“為什麽?
”
“今晚的事務必保密,所以讓他留在那裡,免得有人跟上咱們。
”
“……”
裴行遠神情一僵,沒想到,對方為了不讓人跟蹤,竟然用上了這樣的法子——要知道,這法子雖然看著笨,可有的時候,越笨的辦法就越有效,在這樣的黑夜,有人要跟蹤他們,馬車上的人很難察覺,但留下人在來時的路上,不論人還是車馬,若要經過,必定會驚動。
裴行遠又回頭,看著已經漸漸遠離的北門和那個高壯的身影,半晌,才勉強笑道:“你們,可真是小心。
”
金大吉一邊趕車,一邊笑道:“沒辦法。
”
“……”
“裴公子應該也明白,如今不僅是咱們兩,也不僅是朝廷,整個大興城的百姓都盯著這一點藥,若我們不謹慎些——”
裴行遠看著他:“如何?
”
金大吉突然輕笑一聲,道:“隻怕死在這件事裡的人,會比死在瘟疫上的人,還多!
”
“……!
”
裴行遠的眼神在漆黑的夜色中微微一閃。
半晌,他笑道:“是嗎。
”
說話間,馬車已經駛離了北門,連那搖晃的燈籠發出的淡淡的光芒也逐漸被深重如墨的夜色吞噬。
而在另一邊,離都會市不遠的另一個坊市政道坊內,一條小巷中。
宇文曄一身黑衣,正靠牆而立,雖然一動不動,仿佛還在閉目養神,但勁瘦的身軀充滿了勁力,仿佛在夜色中隨時準備捕獵的豹子一般,透著一股強悍與矯健。
他的身後還跟著幾個手下,手中牽著馬,因為上了嚼子,又用布包了馬蹄,所以並未發出一點聲音。
所有人,都靜靜蟄伏在這裡,連一聲咳嗽喘息都不聞。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跑了過來。
宇文曄立刻睜開雙眼,夜色中,一雙精光內斂的眼睛顯得格外的明亮,而跑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也穿著一身黑衣,神情卻有些緊張的穆先。
他道:“公子。
”
宇文曄道:“如何?
”
穆先沉聲道:“對方留了人在東市北門,我們的人跟不上去,已經跟丟了。
”
“跟丟了?
”
宇文曄一聽,眉心微微蹙起。
但他並沒有發怒,隻沉聲道:“在另外幾條路上也安排的人呢?
”
穆先氣喘籲籲的道:“對方帶來的人不少,而且,每走一段路,就在路口留下一個人,我們安排在那幾條路上的人都沒辦法再動。
”
“哦?
”
宇文曄微微挑眉,眼中精光微微閃爍起來。
好笨的辦法!
可是,在這種時候,越笨的辦法,也就越直接,甚至將他們的路直接封死了。
果然如沈無崢所說,他們想得深,對方想得也不淺。
所以現在——
聽到穆先的話,宇文曄身後的幾個親兵也都有些緊張了起來,紛紛上前道:“二公子,我們下一步要怎麽辦?
”
“可是要直接跟上去?
”
“若這樣的話,一定會打草驚蛇,今晚的行動,就徹底暴露了。
”
“但不跟上去的話,萬一裴公子——”
聽見他們這麽說著,穆先的神情也越發糾結了起來,作為宇文曄的親兵,他們自然是唯他的命令是從,但裴行遠身為宇文曄的摯友,與他們相識的日子也不短,這位裴二公子為人可親,更講義氣,哪怕不是他的屬下,他們對這位裴公子也有相當的感情。
若真的置之不理,豈不是任由他陷入險境?
穆先屏住呼吸,隻緊張的盯著宇文曄,仿佛在等待他宣判什麽似得。
在一陣補償,可對周圍的人而言,卻仿佛過了不知多久的沉默之後,宇文曄突然道:“他們,是不是沒出東市?
”
穆先點點頭:“是,他們的馬車進了東市,庫房應該就在裡面。
”
“……”
宇文曄又沉吟半晌,突然道:“走吧!
”
穆先瞪大眼睛看著他:“二公子,我們——不管裴公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