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3章 縣令畫大餅
「那店家竟面露難色!」周縣令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的怒火,「言道『嶺南瘴癘之地,客官所用被褥碗碟,恐需另備,多加些銀錢便是!』」他猛地一拍身旁的楠木茶幾,震得茶杯蓋叮噹作響,「聽聽!聽聽!『瘴癘之地』!我們生於斯、長於斯的嶺南,在別人口中,竟成了需『另備』器物的污穢之所!我們的子弟,在外行走,頂著這『嶺南蠻子』的名頭,要受多少白眼,遭多少輕賤!」
這番話,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每個在座富商的心上。他們常年在外行商,這樣的輕視,這樣的屈辱,誰沒遭遇過?
那些欲言又止的推拒,那些不經意流露的鄙夷,那些背後指指點點的「南蠻子」……此刻被縣令血淋淋地撕開,舊傷疤下是依舊作痛的恥辱。廳內氣氛驟然繃緊,幾個老成持重的臉上肌肉抽動,年輕的更是攥緊了拳頭,眼中噴火。
周縣令將眾人反應盡收眼底,心中稍定。他放緩了語氣,卻字字千鈞:「為何如此?隻因我們嶺南,窮!弱!人見人欺!守著寶山,卻捧著金碗討飯吃!空有沃土千裡,甘蔗成林,卻制不出好糖,運不出好物!富庶之地,誰不敬你三分?窮弱之鄉,活該被人踩在腳下!」
他深吸一口氣,胸膛起伏,目光灼灼地逼視著眾人:「如今,天賜良機!季村長帶來神技,點石成金!『嶺南雪』已成,名動長安!但這僅僅是個開始!」
他猛地張開雙臂,彷彿要將整個嶺南擁入懷中,「漫山遍野的甘蔗,僅靠縣衙之力,能榨幾何?僅靠一條銷路,能行多遠?嶺南是我們的根!是我們子孫萬代的基業!要讓它真正肥沃起來,成為人人嚮往的膏腴之地,讓我們的兒孫走出去,能挺直腰桿,報一聲『嶺南人士』而無人敢小覷——靠什麼?」
他聲音陡然拔至頂峰,帶著金石之音:「靠我們!靠我們在座各位!靠我們這些生於嶺南、長於嶺南、血脈相連的同鄉,擰成一股繩!」
周縣令目光掃過一張張或激動、或沉思、或掙紮的臉龐,拋出了實質:「本官今日請諸位來,非為攤派,非為征斂!是談合作!談一個大利嶺南、亦大利諸位的買賣!」
他走到廳中空地,揮斥方遒:「其一,蔗田!各位族中田產,坡地、旱地,與其荒著或賤種些雜糧,何不廣植甘蔗?縣衙按市價收蔗!有多少,收多少!其二,工坊!『精純技法』所需新式榨輥、連環竈鍋、沉澱池,季村長可授其詳。
諸位有財力,有人力,可於各地擇址建新坊!所出白糖,品質需經季村長與縣衙核定,統一以『嶺南雪』名號行銷!銷路,由季村長和縣衙共同開拓!
其三,行商!嶺南豈止有糖?藥材、木料、海貨……哪一樣不是寶貝?隻因道路艱險,消息閉塞,運不出去,賣不上價!諸位行商天下,門路通達。若我們能合力,在要津之地設嶺南商棧,專營嶺南物產,互通有無,何愁嶺南珍寶埋沒深山?」
「這不是獨食!」周縣令斬釘截鐵,「這是大席!是讓整個嶺南都富起來的大席!縣衙牽頭,季村長掌技,諸位出田、出力、出行商網路!
所得之利,按契約,明明白白,按股均分!縣衙所得,一文不留府庫,盡數用於疏浚河道、拓寬商路、興辦學堂!
要讓我嶺南,水路通達,貨暢其流!要讓我嶺南子弟,知書識禮,人才輩出!讓外人提起嶺南,不再是鄙夷的『瘴癘之地』,而是豎起大拇指贊一聲『富庶之鄉』!」
他停下話語,胸膛劇烈起伏,環視全場。花廳裡靜得可怕,隻有粗重的呼吸聲此起彼伏。富商們臉上的神情極其複雜,震驚、猶疑、盤算、激動……交織在一起。那「瘴癘之地」的刺痛還在心口,「擰成一股繩」的召喚在耳邊回蕩,而眼前,是實實在在的、關乎田產、工坊、商路、巨大利潤的龐大藍圖。
沉默在蔓延,無形的壓力繃緊了每一根神經。
「砰!」一聲悶響打破了死寂。坐在下首,鬚髮皆白、一向以沉穩著稱的米商陳老員外,竟重重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他霍然起身,老臉漲得通紅,花白的鬍鬚都在顫抖,聲音因激動而嘶啞:「周大人!您……您這話,戳到老朽心窩子裡去了!」他渾濁的老眼竟泛起淚光,「想當年,老朽初到汴梁販米,隻因一句嶺南口音,便被那糧行管事晾在偏廳整整半日!那滋味……錐心刺骨啊!」
他猛地轉向周圍沉默的同鄉,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大人說得對!嶺南是我們的家!窮家破戶,走出去的娃都要挨欺負!光守著自家那點田產鋪面,頂個屁用!這『擰成一股繩』!這大席!我陳家——算一股!要田給田,要錢出錢!豁出這把老骨頭,為子孫搏個揚眉吐氣的將來!」
陳老員外這石破天驚的一吼,如同點燃了引信。
「算我李家一股!」
「我王家也跟!」
「還有我趙家!修路架橋,我趙家包一段!」
「對!幹他娘的!讓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傢夥瞧瞧!」
壓抑的火焰瞬間被點燃,群情激奮。富商們紛紛離座,激動地圍攏到周縣令和季如歌身邊,爭相表態,揮舞著手臂,唾沫橫飛。
方才的拘謹算計蕩然無存,隻剩下一種被共同屈辱點燃、又被巨大希望催生的灼熱同仇敵愾。鄉音俚語在廳堂裡激烈碰撞,匯成一股洶湧的聲浪。
季如歌悄然退後半步,看著眼前這沸騰的一幕。周縣令站在人群中心,被激動的人群包圍著,他臉上沾著的糖漬和竈灰尚未擦去,在花廳明亮的燈火下顯得有些滑稽。
然而,他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裡面燃燒著一種近乎狂熱的火焰。他伸著手,用力地拍打著身邊一個個富商的肩膀,聲音淹沒在鼎沸的人聲裡,但口型分明在喊:「好!好!擰成一股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