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已矣,可生者還得繼續往前。
一個個曾經的活人變成冊子上冰冷的名字,匯聚成一串數字後,被統一送往了城外新挖出來的一片墳地中進行安葬。
墳地的位置是城內一個據說很有名的老神仙算卦定的,據這位老神仙所說,這個位置前瞻大漠,後倚懷北城脈,是一個絕無僅有的風水上佳之處,安葬在這裡的人,亡魂都可得往生,死後也會庇護懷北一方,餘蔭留庇活下來的人。
風水命脈的說法是否為真,誰也說不準。
可死去的家人能在死後得到安息,下輩子能安享榮華,這個看不見摸不到的說法在心理上給了倖存者很大的安慰。
不管怎麼說,這些人活著的時候拼盡全力護住了自己的根,生而有幸,死而無憾,不愧對這一方天地,他們應當走得體面安詳。
堆積在一起的屍體下葬時,蘇沅親自去了。
林明晰還賴在床上不肯醒,她隻能是親自走一趟。
眼看著一個個熟悉的或者是叫不出名字的人被沙土掩埋,聽著耳邊隨風呼嘯而起的號哭之聲,蘇沅熬得血絲遍布的眼底泛起點點說不出的恍惚。
經此一戰,懷北的人口折損超過大半,青壯多已成了地下亡魂,如今還剩下的,多是些老弱婦孺。
她們的丈夫,兒子,父親就此在沙土之中無言長眠,可這些活著的人接下來該怎麼辦?
側頭腦看清身後無數雙通紅的眼,蘇沅的喉頭失控地開始痙攣抽搐,就像是生生張嘴咽下了一塊四邊都是稜角的石頭,被鋒利的稜角將皮肉劃得血肉模糊,張嘴時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察覺到她的不對勁,站在她身旁的薛城不放心地喚了一聲。
「你沒事兒吧?」
蘇沅用力咬住舌尖搖搖頭,藉由疼痛逼著自己更清醒些,沙啞道:「沒事兒,隻是有點兒累了。」
望著這一片突兀多出來的碑林,換作誰能見了不累?
薛城心情複雜地張了張嘴,忍不住說:「生者有命,這都是天意。」
「怪不著誰的。」
蘇沅低下頭說不清什麼滋味地牽著嘴角笑了下,儘管那抹笑淡得讓人幾乎捕捉不到,可嘴角的確是揚了揚。
她說:「如果當時我能再快些就好了。」
薛城潛意識地覺得這話不太對,下意識說:「與你有什麼幹係?」
「你已經儘力了。」
蘇沅笑笑沒答言,往前走了幾步,在短短數日內消瘦得幾乎見了骨鋒的雙手擡了起來。
那是個充滿安撫和勸慰的動作。
正在失聲痛哭的人們見狀不由自主地安靜了下來,用被淚水模糊的視線緊緊地盯著她一動不動。
蘇沅深吸一口氣,啞聲說:「再過些日子,城內之前關了的店鋪會繼續開,但凡是想去求個生計的,不管是肢體殘缺者,還是女子,都可以到府衙前進行登記,等重新開業的事兒張羅得差不多了,就會有人去尋你們去鋪子裡做活兒,雖不可富貴,可謀個生路沒問題。」
「還想種地種藥材的,也可繼續種,接下來的五年之內,所有的藥材種子全都由府衙統一發放,種出來的藥材會有人來一起收,還有孩子……」
「所有的孩子,都可送到陽光書院就讀,沒了父母的,往後就常住在書院中,想回家的也可以,不管是讀書所費的銀錢,還是以後考取功名的費用,全都由書院承擔。」
「五十歲以上的老人,以後每年都可領確保生計所必須的糧米衣物和銀錢,遇到任何困難,也可到城內的任何一個店鋪中求助,我保證,一定不會有人忽略你們的訴求,我也不會讓任何一個人陷入活不下去的困窘。」
「諸位都是同歷過生死的人,假大空的承諾我也就懶得說了,我向諸位保證,今日所說之話字字當真,決不食言。」
生離死別固然讓人心碎,可眼下更重要的,是如何解決這些人的來日生計。
確保了生之無虞,才能把接下來的一切都交給時間。
蘇沅話音落地,現場一片寂靜。
她對著身後的天雨點了點頭,天雨會意帶著幾個人端了幾個大箱子上前,支起一張桌子,說:「每家每戶來領銀子。」
一個被兩個年輕婦人扶著的老太太聞言愣了愣,擦著眼淚說:「夫人其實不過多擔心我們,雖然我家老頭子和兩個兒子都沒了,可還有孫子和兒媳呢。」
「我們這些人上不得城牆,下地做活兒卻沒什麼問題,之前賣藥材賺的銀子也都還在呢,等……」
「等過幾日,我就帶著我家裡人去地裡翻土培地,不管怎麼說,誤不了明年的春耕,隻要有力氣,我家這一家子就餓不死,怎麼都能活。」
她泣不成聲地說完就低著頭抹眼淚,壓抑在喉嚨裡的哭聲震得渾身都在不住地顫抖。
蘇沅吶吶地看著她頭上雪白的頭髮說不出話,耳邊不斷響起不同的聲響。
「是啊,其實我家也不用領銀子。」
「我男人運氣好,隻是斷了條腿,但是還能動呢,等他在家裡養著,我就帶著娃去下地,怎麼著都是能吃飽的。」
「我男人雖然是死了,但是我兩個娃都在書院裡讀書,有吃有喝不用我管,就我一個人在家,地裡隨便刨點兒什麼就能活,給多了銀子我拿來也是用不上的,我家就不領了。」
「我家也是,不領了……」
……
人聲漸起,絕大多數人都選擇了往後退,對蘇沅苦笑著搖頭。
米達大爺臉上還掛著好幾道駭人的血口子,嘴裡咬著他常年不離手的旱煙杆子,見狀嗐了一聲,吐出一口濃濃的煙霧說:「夫人,這幾日您又是讓人發過冬的衣料毯子,又是讓人發藥材米糧,得了您這些恩惠,咱們這些僥倖撿了命的老東西才能活著喘氣,站在這兒跟您說話,您面面俱到能安頓的都安頓了,我們哪兒還有臉去接您的銀子?」
林明晰受傷至今不見清醒的事兒雖是沒人刻意去提,可該知道的人都知道。
蘇沅用雙肩把懷北的擔子擔了起來,看似遊刃有餘,可實際上對她而言還是太難了。
不過數日,她整個人就瘦得脫了相,熟悉的人見了,沒有一個不皺眉。
可誰也勸不住她。
聽到米達大爺的話,蘇沅面上閃過一絲恍惚,不等她回神,米達大爺就敲了敲手裡的煙杆子,眯著眼說:「每家每戶都死了人,若論人頭來發銀子,您有多少禁得起造?」
「再者說,去年有您和林大人帶著,誰家的收成都不差,隻要緩過這口氣兒了,靠著自己就能想法子立起來,咱們這些人都是從苦日子裡磨出來的,不在乎這點兒磋磨,您就不必擔心我們了。」
「是啊是啊。」
「我們能自己想辦法的,就不給您添麻煩了。」
「您幫我們的已經夠多了,再拿您的銀子,這不是不知足麼?」
……
都說財帛可動人心。
可到了眼下,卻無一人伸手去接蘇沅拿出來的銀子。
蘇沅站在原地默了許久,死死地咬著牙難以言聲。
就當場面僵滯時,遠處突然起了躁動之聲,一隊看不清人影的黑影縱馬疾馳而來。
馬蹄轟隆於城門前止步,一個黑衣男子不等馬蹄落下就心急地從馬背上一躍而下,玩兒命似的朝著蘇沅的方向奔了過來。
「主子!」
蘇沅聞聲擡頭,看清來人後眼底蒙上了一片凝色。
是天一。
天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