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景淵清 第一千二百四十八章 送歸
群山萬壑,遍地墨青。
李阙宛乘風躍過諸地,靠近臨海一郡,丘陵便多起來,她卻無心欣賞,挽袖一翻手,已經取出一枚細長的玉頸瓶來。
當年自家兄長前去稱昀,與這位重恭真人商議,用的是【萬煞貫金刀】與之交換,隻是【萬煞貫金刀】終究不能和【八鬼面疆】相比,自家本就要彌補一些,可真正等這東西到了稱昀門手裡,情況竟然又有變化。
‘【八鬼面疆】是奎祈真人的遺物,洛下大敗時便受過小損傷,後绋真人來不及修繕,在山稽丢失,如今得來,這點小損傷仍未修複,價值便低了一分。’
自家修建陣法之時又額外向鐘謙要了幾位靈資,更多欠了人情…李阙宛思慮再三,将【玄名道煞】取出,補給這位真人。
鐘謙雖有為難,卻明顯是亟需此物的,多有感謝,李阙宛受過李绛遷提醒,特地問了問這靈物的用處,鐘謙也毫不藏私,全盤托出。
‘玄名者,司命也,玄名道煞,即為中央大地蘊養之煞,天金遇煞則沉,乃作元磁,此煞不明不暗,不偏不倚,有蘊養之德,最為合适。’
‘我身具命數,雖然隻是二神通,可今後渡參紫的機緣,便在這等【玄名道煞】之上!’
李阙宛恍然,鐘謙卻又道:
“當日殿下是以金刀換靈資,【玄名道煞】還要再談,此物也确是我道途之本,【八鬼面疆】有所損傷,我不虧待你,這廂也找過好東西彌補了。”
正是這瓶中之物,叫作【妙丹術煞】,乃是沾染了『全丹』一道的煞氣,天下的『全丹』之物本就少,李阙宛還要打造靈器,同樣需要這東西,推遲了一陣,最終還是收下來了。
眼下一邊往虎夷山去,一邊頗為苦澀:
‘這位鐘前輩總是不叫别人吃虧,本是去還人情的,沒想到人情沒有還多少,倒是又像多欠了幾分。’
雖然如今的江南,想讓自家魏王欠人情的人不少,陳胤也好、司馬家也罷,哪個不是趕着上來?可李阙宛好歹能分清是情義還是利益,暗暗歎氣。
不過轉瞬之間,那雄山已經浮現而出,可眼看着山門要到了,跟在後頭、面容陰鸷的黑衣男子躊躇了許久,突然靠近一步,低聲道:
“小姐,如今的鄰谷家,可還在臨海?”
李烏梢乃是靈寶敕神,自然是跟在她身邊的,隻是李阙宛聽得一愣,稍稍思索,便道:
“你這是…”
這妖物負手而立,眼神中帶着一點冰冷的笑意:
“早聞鄰谷家有一隻白鱗勾蛇,年歲極大,當年谷…有位故人畏懼她的威勢,疏遠于我,我的心裡不甘,正巧去看一看。”
李阙宛一下就記起來他年輕時的舊事,忍不住笑起來,道:
“前輩這脾性一如當年,是生怕錦衣夜行,可如今你要是過去,恐怕要把别人吓着了!”
笑歸笑,李阙宛欲言又止,低聲道:
“雖然鄰谷家不是什麼大族,卻也無冤無仇,一向對我家客氣,當年鄰谷蘭映還救過司馬勳會…怎麼也是我李家的女婿…”
李烏梢正色道:
“屬下心胸狹隘…當年的事做不到說忘就忘,可絕不會耽誤恩主之事,不僅僅是賭那一口氣,我曾得了故人隻言片語,知曉此妖乃是鄰谷霞所留,如今亦是為了…問一問鄰谷霞的事情。”
‘他亦是為了…那位提拔他多年的公子、居住在海外的太叔公!’
這妖物把舊情記得很牢,李阙宛一下明白過來,可是上寰閣中昭昭,這事情明顯是無法轉圜的,隻是為了全他那一片殷勤之心,便遲疑地點頭,這妖物踏步而出,笑道:
“望月李氏前來拜訪!還請仙道一開山門!”
不過頃刻之間,便有一股灰風穿出,一身黑衣、腰挂寶袋的真人踏空而行,遙遙便行禮,到了跟前,端詳了她的神通,正色道:
“想必是素韫真人來了。”
李阙宛含笑點頭:
“見過前輩!”
兩人便往山中去,到了這白雪堆砌的山頂,石桌之上黑白縱橫,那殿前竟然已站了一人,一身碧妝,面色略有蒼白,隻是仍能看出姣好的容顔。
鄰谷蘭映。
顯然,兩人來得不是時候,這位鄰谷家難得的真人正在虎夷山上拜訪,眼見了李阙宛前來,稍行一禮,笑道:
“恭喜道友了!”
鄰谷蘭映和李阙宛如何也作不成同輩了,隻是她态度放得低,顯得很客氣,隻是稍一晃眼,看到那站在身後,眉眼陰鸷的黑衣男子時,她腦海一時空白:
‘是他…’
鄰谷蘭映怎麼不認得李烏梢!
‘那時李清虹帶來的…妖獸…’
當年她鄰谷蘭映的靈寵谷兒,還與李烏梢有一二露水情緣,隻是因為血統分别,并未結成正果,當時李玄鋒威勢正盛,她害怕結怨,還曾苦惱了好一陣!後來谷兒隕落,便再無聲息…
‘可這是…『府水』紫府?!’
鄰谷蘭映一時怔在原地。
‘開什麼玩笑!’
李烏梢幾斤幾兩,鄰谷蘭映當年是仔細考察過的,怎麼會不知道?突破築基都是僥幸,頂多就是吃了一兩口靈物,有些不同…怎麼可能成就神通——甚至速度都快追上她鄰谷蘭映了!
一旁的林沉勝震動隻比她稍小一些,卻同樣難以言喻,一抱拳,道:
“這位是…”
這兩人都沒有命神通,李烏梢又是花費極為貴重的靈萃成就,看起來隻像是氣息稍弱的真人,隻要不打起來,一時還真看不透底細,李阙宛微微一笑,隻道:
“這是我家護法,烏梢。”
李烏梢向林沉勝行了禮,這才轉過身來,笑道:
“鄰谷真人,别來無恙呐!”
鄰谷蘭映苦笑點頭,道:
“時光易逝,昔人如流水,當年道友與那位并肩作戰的模樣…猶在眼前…”
她語氣委婉,一邊點了谷兒已死,一邊又提了李清虹,李烏梢卻隻搖頭,歎道:
“真人言重了!喚我烏梢或是護法即可…小姐喚你前輩,我這作屬下的,如何當得起道友!”
鄰谷蘭映隻好轉過頭來,看向兩人,李阙宛笑道:
“今日過來,本是尋林前輩談一樁好事,不曾想誤了鄰谷前輩的事情…”
“言重了。”
鄰谷蘭映尴尬一笑,道:
“我是為了身上的傷勢…湖上傷得有些重了,曾向司馬道友讨了一枚丹來,不曾好全…沉勝能成丹,山中又有寶爐,特此一問…”
李阙宛微微點頭,見着林沉勝搖頭笑道:
“有昭景大師在前,我可不敢提丹事…”
鄰谷蘭映見了這情景,拱手告辭,李阙宛笑了笑,輕聲道:
“說來也巧,聽聞貴族亦有一位護法,亦是鈎蛇,乃是當年鄰谷霞前輩所留…烏梢頗為仰慕,盼望一見!”
鄰谷蘭映微微一愣,心中打鼓,點了點頭,便同李烏梢一同下去,林沉勝将一切盡收眼底,為李阙宛滿上茶,笑道:
“鄰谷家…這麼多年難得出了個她,實在不容易。”
大鸺葵觀當年那位老劍仙在鄰谷家砸了多少好東西,李阙宛是有所耳聞的,當年亦是紫府間盛傳的風言風語,隻是到了如今,一個個方才明白這位老劍仙的心思,李阙宛點頭:
“多虧了仙門才是。”
林沉勝笑而不語,李阙宛正色起身,道:
“今日前來,有兩件要事,第一便是【沖陽轄星寶盤】!”
她深深一禮,道:
“此寶極為重要,幫了魏王大忙,他本要親自來謝,卻因傷勢在身,不得不由我替他前來。”
林沉勝默然,靜靜地道:
“我道罹禍,昭景真人多次相助,沉勝雖然不曾親見,卻牢記在心,鹹湖一戰,魏王親斬戚覽堰,亦報我鸺葵血仇,沉勝牢記在心。”
他輕聲道:
“【沖陽轄星寶盤】最早由【卿龍】真人送來鸺葵,他為我鸺葵護道一生,隕落前唯一道遺言,望宗門保住寶盤,不使之散落他處,故而成我鸺葵重器,受祖訓代代傳承…”
他目光複雜,黯淡道:
“可見了魏王,已知此寶天命所歸…”
李阙宛站起身來,輕聲道:
“前輩猜的不錯,此寶的确對我家有大用,可鸺葵的為難,我家亦早早知曉,此廂前來,并非毫無準備!”
她從袖中取出一枚玉盒來,雙手奉上,低聲道:
“請看!”
林沉勝微微一怔,似乎沒有想到李家拿他的東西還會想着補償,搖頭道:
“我也說過了…這是恩情,亦是天命…”
李阙宛隻肅穆低眉,一言不發,如此一來,林沉勝反而驚疑不定起來,看着她的表情,有了某種猜想,連忙起身,輕輕的打開了玉盒。
他目光停留在玉盒上的一瞬,呼吸驟然粗重起來,雙手顫抖,偏了偏頭,卻沒能移開目光,小心翼翼的用雙手捧起裡頭的黑色玄索。
這玄索很是纖細,似綢非綢,黑色的表面下布滿了不起眼的淡灰色紋路,隐約還有點點金光流淌,作出種種猙獰面孔,林沉勝一瞬濕潤了眼眶,心疼似的把東西捧起,泣道:
“道主!”
李阙宛暗暗歎氣,林沉勝則把東西捧起來,仔仔細細地含着淚眼檢查了,果然看見黑索的尾部有撕裂般的痕迹,充斥着白氣,李阙宛便柔聲道:
“當年洛下大戰,道主扛起大梁,赫然出擊,以一己之力擋住衛懸因,卻不曾想長霄不念舊情,驟然變節,截斷他後路,乃至于靈器碎裂,有此『上儀』之傷!”
林沉勝低聲泣了一陣,咬牙切齒道:
“長霄!當年自東海遠道而來,第一個拜的就是我虎夷山門…我家長輩還對他多有禮遇,以為他修行正道上儀,可以正江南之風氣,安知有今日!”
“我誓手刃此等背恩棄義之徒!”
盡管對方是一位成名多年的大真人,林沉勝卻沒有半點猶豫,切齒拊心,李阙宛卻很明白:
‘恐怕來不及了…’
不是不可能,是來不及了。
她知道林沉勝恨長霄、衛懸因,可這兩位證道時間都很近,一位絕不會輕易現身,另外身後又有大道統,殘酷的事實是,大概率等林沉勝邁過參紫,兩人要麼早早證道身隕,要麼已登金位。
‘世間太多恨怨草草,無疾而終,隻留下一介怅然人,一片茫然心。’
‘一如…遲尉。’
李氏對遲家是有報複,可毫無疑問的,這種複仇不爽利也不痛快,遲尉酣暢淋漓的證道而死,李氏的仇怨二百年,隻能去找遲家…可就算是遲家——亦要等秋意蕭瑟,肅殺萬物,遲家這棵大樹倒下時,李氏冒死去刮起一股秋風。
她斂色默然,林沉勝則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陣,這才低下眉來,道:
“多謝貴族讓道主遺物歸位!我代林氏、代鸺葵謝恩!”
李阙宛連忙側身避過,緘默一瞬,輕聲道:
“前輩言重了,恕素韫不能承此情,【八鬼面疆】固然貴重,卻不能與【沖陽轄星寶盤】相抵,魏王有言,是日奪回【大合奎銅劍】,歸還鸺葵!”
林沉勝更是低泣不語。
‘當今之世,有這個神通本事的,沒有這份心,有心的卻沒有這本事,唯一敢許下此諾言的,也隻有這位魏王了!’
他本不是擅長口舌之人,一時竟然不能言語,隻能慢慢收斂了哀容,鄭重其事地道:
“魏王若征北,沉勝願為先鋒!”
李阙宛卻撇過這話題不談,露出一點笑容,道:
“這一次來,還有一件喜事要和前輩商議,事關我那侄女的…貴族有一位嫡系,叫作林裁姻,是也不是?”
林沉勝明顯知道此事,甚至心裡已經想過多時了,擡起頭來,感慨道:
“是…此子乃是道主血脈後人,三代的嫡系長子,如今在帝都修行,和将軍之女頗有情意,已經寫了數封信回來了…我擔憂貴族忙碌,遲遲沒有啟程去問。”
林沉勝要是早些時候來,肯定也是撲個空的,李阙宛笑道:
“原來是道主之後,既然如此,今日就把這好事定下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