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以骁沒有立刻回答。
他站在那兒,站姿恭謹,垂着眼,一副認真思考的樣子。
吳公公揣摩了一下皇上的心思。
固然是沒話找話,先前要出口的教訓全被四公子誠懇的認錯給堵了,偏皇上好面子,一時半會兒間下不來,幹脆順口問一句。
提到早朝時的提議,其實也是皇上冷不丁地、隻想起了這事兒而已。
吳公公又悄悄看了霍以骁一眼。
皇上是順口一問,擱在以往,若四公子不肯細說、籠統地推幹淨,那皇上也就不會再問,由着他去了。
等人一走,吳公公會在皇上的眼裡窺到一閃而過的失望。
這種失望,并非是因四公子對朝政不上心,更多的,是父子之間的無法可說。
四公子不想跟皇上說話。
問政務、問家常,都是推拒。
要是哪天沒有推拒,十之八九,是掏刀子紮心窩了。
刀刀兇狠,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倒是前回,四公子陪三殿下過來,認真說太常寺開支的事兒,讓皇上私下裡頗為高興。
今兒……
四公子看起來想認真答。
那麼,皇上應是也會仔細聽。
隻要四公子别說到一半,又拐回前路去……
吳公公趕緊給四公子送了一盞熱茶。
霍以骁順勢坐下來。
不得不說,跟小狐狸學的這一招,不按常理出牌,确實好使。
剛起來時,他怎麼被溫宴哽得說不出話,皇上剛才一樣有多哽。
哽得還無可奈何。
沒的誇,也沒的訓,生生憋回去。
霍以骁與吳公公道了聲謝。
吳公公笑眯眯地,低聲道:“這茶口感不錯,四公子多品品。
”
笑容之中,意思倒也準确。
多坐會兒,好好說話,且熱茶提神,别再哈欠連天了。
霍以骁接了茶,抿了一口?誇了聲好喝,這才擡頭往皇上那兒看去。
他自是故意的。
故意打哈欠被留下來,故意老老實實、讓皇上下意識轉換話題。
還行?皇上“上道”?轉的就是這一樁?否則他還得再廢口舌提起來。
沒有立刻回答,隻是不能顯得胸有成竹。
“我的看法,”霍以骁道?“您知道的?溫宴畏寒,又是吃方子調養,又是日夜燒着炭盆?若是缺了取暖之物?她動彈不得。
她能有此取暖之方?但那些窮苦的考生?确實是沒有辦法。
這是銀子的事兒。
我聽說?外地赴京?有家貧的,三五人擠在城隍廟、關帝廟裡等開考的都有。
如此狀況,再入考場,能發揮出水平,很是不容易。
那位提議的官員大抵也有窮出身?很能體會。
”
皇上靠着椅背。
最初從溫宴開口?皇上皺了下眉頭?但沒有打斷霍以骁的話?後來這一截,中規中矩。
講的是所有人都曉得的内容,跟應付先生提問的學生一樣?不出錯,沒新意。
缺了些個人的東西。
他的兒子們很少在他跟前表達出個人的一些想法,即便有,也是謹慎又委婉。
尤其是政務上,答案向來刻闆又規矩。
剛這段話,由朱茂他們來說,皇上不會有什麼不滿意,他習慣了他們的慎重。
可這不該是霍以骁的答案。
霍以骁在禦書房,向來很會表達自己的想法。
直白又大膽,也不管那些東西說出來,他是不是聽得心梗。
“還有嗎?
”皇上問。
他想聽些不一樣的,聽些隻有“霍以骁”才會說的話。
“皇上,”霍以骁短促地笑了聲,“我剛剛說了,就是銀子的事兒。
”
不由的,皇上坐直了身子。
霍以骁那點兒漫不經心的态度又露出來了,可皇上沒有任何不快,反倒是,心重重一跳。
來了。
皇上想,與衆不同的發言要開始了。
心底之中,有那麼一絲雀躍,扶手上的手指微微用了些勁兒,皇上問:“怎麼說?
”
霍以骁道:“所有人都知道考生不易,不管是什麼出身,修學都是苦行。
而這其中,最苦的自然是家境貧寒,舉全家、甚至是全村之力供養的學子。
春闱前,赴京學子的困難,每一回都存在,隻是以前沒有人特特提出來過。
此次提了,還是在大朝會上,當着文武百官,從大殿站到廣場的那麼多人提樂,那麼,下朝後的現在,這番提議大抵已經在京中有些傳言了。
不是什麼說不得的事兒,随口一議、亦或是有心傳播,都屬正常。
考生、以及百姓,都會等着看朝廷之後的舉措,如此真切的困難,朝廷是不是會給他們解決。
即便不是好吃好喝供起來,好歹得有個表示,若不然,就是凍了考生的身體、寒了老百姓的心。
畢竟,最能與之共鳴的,就是京中謀生的老百姓了。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那一套,想來您聽得也多了,說着沒意思。
我還是先前的觀點,就是銀子的事兒。
無論您是真的心疼考生,還是事已至此、被逼無奈,想讓禮部出章程安排,總歸是需要花錢了。
安頓住處、添置冬衣、準備炭火,要麼在補些吃食,做多少事,就看您願意花多少銀子。
銀子出了,事情辦了,您還能得兩句美言。
當然,您可以不出銀子,由着百姓茶餘飯後罵兩句。
反正您聽不見他們罵。
最多是,禦史言官們要論事,上折子罵,您不看也就是了。
”
皇上彎了彎唇,聽笑了。
這就是霍以骁會說的話了,沒有那麼小心翼翼,也沒有多中聽,但他聽笑了。
分析局面,又與霍以骁自身無關,說出來的話不好聽,但也不是什麼刀子。
其他人會把重點放在考生有多苦、多難,亦或是這事情需要如何處理、各個衙門要怎麼推進上,霍以骁卻是直擊重點。
朝廷願意出多少錢。
甚至,霍以骁的話裡還有另一層意思。
“随口一議?
”皇上沉沉看着霍以骁,笑着又問,“有心傳播?
”
霍以骁也笑,一面笑,還打了半個哈欠,一副困頓模樣。
皇上這回沒有說他。
霍以骁喝了茶,又道:“我不說今兒提議那位是不是,但官場上從不缺沽名釣譽之人。
安頓窮苦考生,這其實是樁好事,推動好事,于民有利,又于己有益,何樂而不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