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老太太深吸了一口氣。
手掌按在胸口上,她緩了好一陣,才把那些舊時聲音從腦海裡趕了出去。
待平靜下來,她從枕頭邊上摸到了一隻木球,從幔帳裡扔出去。
木球落在地上,咕噜咕噜滾開。
外頭,曾嬷嬷聽見這聲音,忙與溫宴道:“老太太醒了,夫人先進次間坐會兒,奴婢伺候老太太起來。
”
溫宴笑道:“媽媽先照顧老太太,不用管我,我去看看那柱子。
”
曾嬷嬷颔首。
等曾嬷嬷進了屋子,溫宴走到廂房外,蹲下身,湊近了看劃痕。
很矮,很低。
矮到,溫宴很難把現在的霍以骁的模樣,套到這麼一個小娃兒身上。
她認得霍以骁時,他已經十二歲了。
爺們的個子竄得比姑娘們遲,但霍以骁在同齡人中,抽個頭也算早了,因此,溫宴并沒有見過他幼時模樣。
伸出手,指腹在劃痕上磨了磨。
十多年了,金老太太的屋子也經過修繕,但這個痕迹依舊保留了下來。
由此可見,老太太的内心裡,對曾經和睦親厚的曾祖孫情誼,十分珍惜。
溫宴彎了彎眼金。
她知道不可能,但她還是會想,能見一見幼年的骁爺就好了。
見一見那個沒有被真實出身所困、還隻有孩童煩惱的骁爺。
另一廂,金老太太披上了外衣,擦了臉,坐在鏡子前,由曾嬷嬷給她梳頭。
“我剛好像聽見以骁媳婦的聲音了,”老太太問,“她怎麼回來了?
”
曾嬷嬷動作輕柔:“夫人說,四公子去衙門裡,她白日也沒有别的事兒,就再來跟您說說話。
”
“哦?
”金老太太道,“我一個老婆子,也就她不嫌我悶。
”
曾嬷嬷笑了起來:“夫人說,想聽您說四公子小時候的事兒,她好奇得不得了。
”
金老太太一聽,也笑了:“小夫妻兩個感情好,肯定會想知道。
”
“這會兒在外頭看柱子上的劃痕呢。
”曾嬷嬷道。
金老太太笑容不減,穩着聲音,問:“老婆子也說不上來多少了,年紀大了,很多事情記不清楚,當時伺候過我和以骁的丫鬟娘子們,後來也都放出去了吧?
”
曾嬷嬷道:“除了奴婢和邢媽媽,其餘的,都遣了。
”
金老太太問:“我記得,好像有個叫盞兒的?
”
“您怎麼問起她來了?
”曾嬷嬷奇道,“奴婢記得她放出府嫁人了,嫁得好像還挺遠的,後來也沒有回府來問過安了。
”
金老太太垂着眼簾,等頭發梳好,道:“讓以骁媳婦進來吧。
”
曾嬷嬷應下。
溫宴進了次間,金老太太盤腿坐在羅漢床上,朝她招了招手。
“想知道以骁小時候的事兒?
”金老太太樂呵呵的,“老婆子與你說說。
”
一老一少,一人說,一人聽。
老太太記不清楚的地方,曾嬷嬷補充幾句,一時間,氣氛很是融洽。
金老太太指了指廂房方向:“以骁搬去前頭時,我把他的一些玩意兒都收了起來,一并送去了前頭,隻幾樣遺漏了,後來一直收在屋子裡,你若有興趣,讓曾媽媽拿給你看。
”
溫宴應了聲“好”。
金老太太又道:“你也給我說說以骁現在的日子,街口那宅子,你們兩個住得還順意嗎?
”
聽溫宴介紹,金老太太來了興緻:“老婆子想去看看,不打攪吧?
”
溫宴對老太太的突然提議很是意外。
隐隐的,她又覺得,金老太太可能是有話要說。
她便道:“哪兒的話,您若想過去,随時都可以。
”
“就今兒吧,”金老太太與曾嬷嬷道,“你和懷定媳婦打個招呼,就說我去以骁那裡坐一會兒,夜裡回來。
哦,不用安排馬車,一條街,就幾步路,别那麼麻煩。
”
曾嬷嬷見老太太興緻勃勃,溫宴又不反對,就依了老太太的心意。
小半個時辰後,溫宴把金老太太請進家中。
邢媽媽對老太太的到來頗為驚訝,又趕緊使人往吏部傳個話,免得霍以骁回府晚了。
溫宴陪着金老太太在府裡轉了轉。
“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金老太太道。
她最喜歡的是園子裡的景色,看這布置,就是一天四季都不重樣,各有各的味道。
她沒有回屋裡歇息,而是坐在了秋千上。
“好像一下子就年輕了,”金老太太道,“以前啊,家裡也有一座,一個個臭小子,恨不能蕩得飛起來,我就在底下擡頭看,看得心驚膽顫,就怕他們抓不穩摔下來……”
溫宴陪着金老太太。
黑檀兒被搶了好位子,蹲在地上看了老太太一陣子,還是默默走開了。
它不和老太太搶秋千。
白日長,霍以骁回來時,天色還亮。
溫宴起身走過來,沖霍以骁笑了笑,輕聲說:“老太太可能想單獨與骁爺說會兒話。
”
霍以骁颔首。
他走上去,扶住秋千,問:“您想蕩秋千?
”
“老了,害怕蕩,怕這顆心啊噗通噗通跳得越來越快,”金老太太頓了頓,又道,“可是,人嘛,總會越來越老,又想着,現在不蕩,這輩子都不會再有勇氣了。
”
霍以骁抿了抿唇。
老太太話裡有話,他知道。
“我扶着您,”他道,“就像小時候您扶着我一樣。
”
霍以骁推得很輕,秋千前後微晃,幅度很小。
金老太太坐在上頭,脊背慢慢放松下來:“以骁,有些話你可能不愛聽,我也猶猶豫豫着,怕我說多了、管多了,你厭煩我,往後再不肯與我說話了……”
霍以骁應了聲,道:“以前說不定是,現在不會了,阿宴唠叨。
”
金老太太笑了起來,笑得很開懷。
比起直接答應她什麼,怕媳婦唠叨這樣的說法,讓金老太太更踏實一些。
曾嬷嬷的擔心固然有道理,可金老太太還是想說一說,哪怕以骁怨她,依舊想說。
因為,她能為這個孩子做的事情,真的很少。
深吸了一口氣,金老太太道:“以骁,你始終得認祖歸宗。
”
身後,推秋千的動作停下來了。
金老太太握緊了秋千架子,道:“你得認祖歸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