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婕妤一個踉跄,險些摔倒在地上。
她垂着頭,根本不敢看皇上,嘴唇嗫嗫。
她逼着自己應了一聲“是”,再也說不出其他話來,恭敬退了出去。
朱晟跟在她後頭。
白嬷嬷候在寝宮外,見馮婕妤連路都走不穩,心裡大驚。
眼下不是說話的時候,她一把扶住馮婕妤,伺候着人回了錦華宮,又把所有人都打發了。
回到自己的宮室,馮婕妤緊繃的精神一下子松了,跌坐在榻子上。
朱晟何時見過母妃這麼失魂落魄,道:“母妃,我……”
“你閉嘴!
”馮婕妤擡起頭來,鳳眼裡全是淚水,她噙着眼淚沒有落下來,“你怎麼敢說那樣的話!
”
“為什麼不能說?
”朱晟不解,可見馮婕妤如此,他也不敢嘴硬下去,而是放緩了語調,問,“母妃,霍以骁的生母到底是誰?
”
馮婕妤皺了皺眉頭。
“肯定也是宮裡的女人吧?
”朱晟又問,“多見不得光的身份,才能讓父皇把霍以骁養在霍家?
”
“無論她是誰,都不管你的事情!
”馮婕妤急切道。
朱晟氣悶不已。
“我知你不服氣,可……”馮婕妤長歎了一聲,“母妃也不知道他的生母到底是誰。
”
聞言,朱晟一怔,難以置信地看着馮婕妤。
若說朝堂上的官員們猜測紛紛也就算了,為何連同為父皇女人的母妃都不曉得?
“母妃不知道,德妃、唐昭儀她們難道也不知道?
”朱晟不解極了。
關于霍以骁母親身份的問題,他問過馮婕妤幾次,次次都沒有答案。
馮婕妤總是推說不知情,朱晟隻當她是故意瞞着。
直到現在,從馮婕妤的口氣和狀态裡,朱晟明白她是真的不知道,這讓都不知道該怎麼信了。
白嬷嬷安慰一般揉着馮婕妤的肩膀,道:“殿下,娘娘是真的不清楚。
”
“唐昭儀懷朱桓時,邊上就沒有另一個月份差不多的女子?
”朱晟哼了一聲,“别真是拿不出手吧?
連擡舉都擡舉不了。
”
馮婕妤的臉色廖白。
她擡手捧住了朱晟的臉,一字一字,聲音顫抖:“你知道你父皇為何震怒嗎?
”
朱晟的眼神閃了閃。
“‘鑽營’二字,誰都能說,你我母子不能。
”馮婕妤道。
朱晟問:“為什麼?
”
馮婕妤苦笑了兩聲,眼淚湧出,大顆大顆往下落:“在你父皇眼裡,滿後宮的女人之中,我是最懂鑽營的那一個。
”
朱晟愕然。
馮婕妤繼續道:“是我,趁着他醉酒,爬了他的床,以此成為了皇子府中的美人,是我,借着懷孕,差點讓唐氏小産……”
朱晟的舌頭都木了:“不、不是,母妃算計父皇,這麼多年,父皇怎麼還寵着您?
還那麼寵成歡?
”
“大概是因為,他更讨厭其他人吧?
誰知道呢?
”馮婕妤慘笑,“你明白了嗎?
靠鑽營在享福的,是我。
”
朱晟的腦袋嗡的一下,仿若是那隻酒碗,正正砸在了他的腦門上。
碎片濺開,劃了他一臉的血,濕漉漉、黏糊糊的,讓他跟個跳梁小醜一般,可笑至極。
他自以為在罵溫宴、在罵霍以骁生母的那些話,原來,都是在罵他的母妃……
“不……”朱晟顫抖着,喃着。
不對。
一定不完全是這樣!
母妃走了這麼一條路,走成了,她是婕妤娘娘,而他,姓朱名晟,是父皇的兒子,是朝廷的二皇子!
霍以骁卻姓霍!
朱晟一遍遍告訴自己,他想得沒有錯!
霍以骁的生母,身份肯定更加不堪,手段肯定更加難看,所以他姓霍,他姓霍!
可父皇偏寵他,偏得所有人都看得出來……
寝宮之中。
朱茂和朱桓已經被皇上打發了,隻留下霍以骁。
“朕知道那些話不好聽,”皇上歎了一聲,“你護母心切,但你不該動手。
”
霍以骁沉默。
皇上伸出手,示意他起身。
霍以骁沒有動,皇上給吳公公遞了個眼色。
吳公公上前,扶住霍以骁,輕聲道:“四公子,您先起來。
有什麼話,起來再說。
”
霍以骁斂眉,沒有再僵着,還是站起了身。
“朕以為,你現在這樣的身份,的确不太合适,”皇上來回踱步,道,“朕今年想東巡,登泰山祭天,你到時候一塊去,來年,你把身份改過來,你就是朕的兒子,你就是皇子……”
霍以骁聽他這番話,絲毫沒有會被“認回”的喜悅,反而是一片冰冷。
“您要把我記在誰的名下?
”霍以骁頓了頓,“您能把我記在誰的名下?
您敢讓天下知道我的生母是誰嗎?
”
皇上的嘴唇繃成了一條線。
霍以骁笑了笑,搖了搖頭:“我已經被按上了一對父母了,不想再認一個沒有關系的‘母妃’。
我娘已經走了,您不能承認她,可她就是我娘。
您可以有三位母親,但我不想要三個娘。
”
“混賬!
”皇上揚起胳膊,一巴掌就想往前扇,可他最終還是沒有打下去。
霍以骁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仿佛無論皇上這一巴掌打還是不打,他都不會躲開。
皇上深吸了幾口氣,壓住心中火氣,道:“出去吧,先出去吧。
”
霍以骁的禮數上挑不出一絲錯,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可這樣的恭敬,在這一刻,顯得十分疏離與可笑。
吳公公斟酌着,勸道:“皇上,前塵舊事,還需慢慢讓四公子了解,他不知道您的為難,心中難免怨怼。
”
皇上的眸子幽深。
良久,他哼笑了聲,情緒複雜:“以骁,他什麼都不知道……”
霍以骁回了漱玉宮。
躺在床上,他毫無睡意。
翻來覆去了一刻鐘,幹脆放棄了,出了寝殿,不顧小内侍們的驚呼,跳到了大殿頂上。
皇城大半都收入眼底,黑夜之中,燈火闌珊。
冷風席卷,他坐在頂上,就這麼想起了溫宴。
小狐狸曾在他的莊子裡,半夜去爬屋頂,愁得邢媽媽幾宿幾宿不敢睡……
想起邢媽媽束手無策倒苦水的樣子,霍以骁眉心的川字化開了。
他笑了笑。
這宮裡真沒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