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宴輕輕撫着黑檀兒的脖子。
陽光從她身後的窗棂間投下來,将她的影子拉得斜長,映到了榻子前。
長公主就躺在榻子上,被刺目的日光逼得眯了眯眼,才又細細啟了一條縫,打量着溫宴的反應。
溫宴雖沒有立刻回話,但永壽看得出來,她在思考。
撫貓的動作,也是思考時手上下意識的舉動。
不急不躁,不卑不亢,極有章法。
這讓永壽長公主又想到了皖陽郡主。
皖陽有溫宴一半謹慎與多智,她何至于此?
沈家何至于此?
思及此處,一口氣堵在嗓子眼裡,永壽長公主捂着胸口咳嗽起來。
溫宴聞聲,定定看着永壽長公主。
既是下鈎子,是被勾住釣上去,還是魚兒咬了餌料脫身,全看本事。
“答案?
”溫宴輕笑了聲,“您說的是盞兒?
邝訴?
”
永壽長公主一怔。
她沒有料到,溫宴會知道邝訴。
霍以骁和溫宴,原比她預想之中的,藏得要好、跟得要深。
這讓長公主覺得愉悅極了。
看吧,人這一輩子,還是要跟聰明人打交道。
既然溫宴知道邝訴,也一定知道邝訴現在出了西關。
等到邝訴能尋到蛛絲馬迹,溫宴就能沿着線索,把所有的事情都查清楚。
到了那時候……
永壽想,她便是在地底下,也能看到一場父子決裂的好戲。
“吳公公,”永壽的視線從溫宴身上挪到了吳公公這兒,“鸩酒呢?
我頭痛得不行,給我個痛快吧。
”
吳公公奉命而來,自是準備妥當。
見永壽長公主要坦然赴死,吳公公也就沒有耽擱,示意外頭候着的小内侍端了酒盞、酒壺到榻子前。
永壽抱着頭,一副痛苦模樣。
似是真的被腦袋裡的痛折磨得吃不消了,她擡起一隻手。
寬大的袖子滑落,露出白嫩肌膚,永壽将胳膊肉橫在口前,狠狠咬下去,似是要以此緩解頭痛。
吳公公走到榻前,手持酒壺往酒盞裡添酒,而後遞到長公主跟前。
永壽眯着眼,把胳膊挪開,垂下榻子,張着口,讓吳公公把鸩酒倒進去。
溫宴站在不遠處,一瞬不瞬看着長公主垂下來的胳膊。
那道牙印,很深,幾乎咬出了血。
它就這麼露在溫宴的眼前。
而吳公公正在給永壽喂酒,他看不到這個痕迹。
酒液入喉,灼燒一般,永壽本能地重重咳嗽,身子顫着,原本滑到腕部的袖子也随着她的這一番動作,由滑回來,将牙印遮擋住了。
溫宴垂下了眼簾。
永壽長公主痛苦極了,随着喘息,口中不停吐着血。
她再也顧不上其他人了,隻知道,生命在迅速的流失。
眼前一片白亮,卻是什麼也看不清,無論她多努力地瞪大眼睛,都看不到任何東西。
漸漸的,她眼裡的光散了。
身子不再顫動,亦不再呼吸。
吳公公一直站在榻子前,直到确定長公主咽氣,才退開幾步,示意小内侍去把皖陽郡主、孟嬷嬷與馬嬷嬷帶進來。
兩位嬷嬷此刻已經心如死灰。
長公主喝下毒酒,她們這兩個貼身伺候的人,當然也不會有生路。
皖陽郡主在前一刻剛剛回到這裡。
那幾個老虔婆總算不見了,可腰上被擰出來的青紫還在。
皖陽罵罵咧咧的,她以後一定要給那幾個婆子好看!
直到被内侍帶到了長公主的屋子,皖陽都對處境渾然不知。
見溫宴在此,皖陽一肚子火就壓不住了,揚手要打過去:“你——啊!
”
手還沒有觸到溫宴,黑檀兒就已經伸出了爪子,狠狠抓向皖陽的胳膊,一下子就抓破了衣裳,傷及皮膚。
“郡主不如回頭看看。
”溫宴說完這句話,抱着黑檀兒轉身出了屋子。
皖陽痛得不住吸着涼氣,聞言下意識回頭,看向榻子上的永壽長公主。
長公主的唇角滿是鮮血。
猩紅的顔色刺得皖陽郡主眸子一緊,她幾步走到榻子前:“母親?
”
孟嬷嬷咬着牙,道:“郡主,長公主殁了。
”
短短一句話,如當頭棒喝,皖陽腦中空空,愕然看着長公主。
母親,死了?
不久前才狠狠打了她一個耳刮子的母親,就這麼死了?
為什麼?
憑什麼?
就因為母親私生了一個兒子?
這不可能啊!
母親是堂堂長公主,是皇太後的嫡女,一個私生兒子,能要了母親的命?
這不對,這不行!
她還有滿腔的恨、滿腔的怨要發洩,母親死了,她還怎麼發洩啊?
“狗奴——”
吳公公一手捏住皖陽郡主的下颚,不然她繼續罵下去,一手将酒壺的壺口塞進她口中,把酒水灌下……
皖陽的身子癱了下去,摔倒在榻子旁。
直到咽氣,她依舊不懂,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吳公公擦了擦手,淡淡與兩位嬷嬷道:“替長公主與郡主收拾收拾,都走得體面些。
”
廊下,溫宴聽着身後屋子裡從鬧騰到安靜。
日光落下來,她的腦海裡,依舊是那截胳膊。
牙印。
牙城。
無論是沈家入獄之前,還是永壽長公主赴死之時,他們埋下的種子,至始至終都指向了牙城、郁将軍。
當年牙城之戰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能被長公主形容為“比霍以骁的身世還有趣”呢?
吳公公亦退出來,柔聲問道:“剛才那樣子,沒有吓着夫人吧?
”
溫宴搖了搖頭:“昨兒更吓人。
”
想起昨夜宅子裡那一地的血,吳公公深以為然。
确實是昨兒更吓人。
“夫人昨日驚着,今兒原該好好休息,隻是長公主一定要見夫人,這才……”吳公公歎了一聲,“辛苦夫人走了這趟。
”
“長公主叫我來,就是想傷我的心,她以為我不知道,我把答案甩給她了,她就不說了,”溫宴說得不疾不徐,“吳公公聽得雲裡霧裡了吧?
”
吳公公笑了笑,引着溫宴往外頭走。
“那盞兒原是霍家金老太太院子裡的灑掃丫鬟,”溫宴道,“當年是她收了沈家的好處,在老太太跟前胡言亂語,老太太才會受刺激病倒,将骁爺送去前院,不再撫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