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行之在星辰下看清李念面龐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是誰。
大魏的長公主李念,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存在,也是他楚陽郡公沈謙的未婚夫人。
他曾在宮内遠遠看過她很多次,但卻一次都沒有單獨和她聊過什麼,更别提花前月下。
彼時天下初定,沈謙被世帝派了各種活,忙得腳不沾地,根本無暇兒女私情。
世帝也是看他沒空解決自己的人生大事,于是“好心好意”本着既能解決兩個大齡男女的婚配問題,還能順手再擡一擡沈家的地位,直接亂點鴛鴦譜。
沈謙是真被這一紙賜婚給砸蒙了。
長公主李念在朝野之中的口碑,約等于沒有口碑。
他一度認為世帝這一番賜婚,是準備把他流放塞外的前奏,甚至覺得若實在不行,就在大婚之後,悄悄咪咪地殺了算了。
不想奉旨成婚的人,一直都不是隻有李念一個,沈謙也一樣。
所以後面李念瘋狂寫書信,極盡所能想讓沈謙出頭退婚的時候,沈謙是打心眼裡希望她能鬧起來的。
他身為臣子,身為郡公,功業無數,但卻沒有一個能作為退婚的正經理由。
反倒是皇帝的親姐姐李念,本就有嚣張跋扈不學無術的美名,若是鬧到上房揭瓦的程度,料想世帝也不會不重新考慮一下自家姐姐的喜好。
順便就能把他解脫出來。
所以,李念準備翻牆逃跑的時候,他一得到消息,就悄悄給她遞了凳子。
借着安插在長公主府的眼線,胡扯了一通她有百萬銀兩的資産,又提前給她安排好雲山鎮的宅子,甚至那鎮上與她為鄰的基本都是沈謙身邊兩個暗衛和他們的家人們。
皇城戒備森嚴,沈謙甚至幫她開出來半柱香的缺口,隻要李念真的想跑,從邁出腳的那一刻,他都能護着她平安離開。
事情的發展,就和沈謙料想的差不多。
李念翻牆,帶着他送進去的那個武藝最高強的貼身丫鬟跑了。
人跑了,總不能還讓他成婚吧!
于是他輕松了兩天後,突然被喊到甘露殿裡。
世帝仗着自己年紀小,哭一哭也不要緊,聲淚俱下的給沈謙演了一出,并且說思姐心切,揉了一道“找不到長公主就再也不能回京”的命令,塞進他手裡。
喜事眨眼就變成慘案。
普天之下,還真沒人比沈謙更清楚李念在哪裡。
他又不能明說,便做做樣子,打着京察的名号出來尋找。
心道隻要時間拖得夠久,李念找到了自己想要的自由,有了自己的家和歸屬,就算找回去了,她那皇帝弟弟也沒轍,隻能認。
于是他遊山玩水,廣交天下豪傑,松散找了半年,直到現在,栽到了一條鍊子上。
他低頭看看手腕,覺得能想出這種馊主意的人,大抵也就隻有李念那個親弟弟了。
“想什麼呢,想得這麼深沉?
”李念一邊挽起袖口,一邊問,“算了,反正處理屍體需要時間,怎麼也都能證明你和這件事沒關系了。
”
說完,她伸手就要解被害者的亵衣。
沈行之下意識出手,一把鉗住她手腕,沉聲制止:“做什麼?
”
李念看着他抓握的手掌,一股溫熱的氣息順着小臂傳來。
她不解,仰頭道:“驗屍啊,事關重大,你該不會準備自證清白後,就不管不顧了吧?
”
沈行之抿嘴,他眉頭越來越緊,話裡冒出幾分不信:“你還會驗屍?
”
大魏長公主,雖然十歲大魏立國後才正式入宮,琴棋書畫沒有一個精通,但會驗屍,這也過于離譜了些。
李念沒點頭也沒搖頭,反倒是實在道:“不太熟,但我可以試試看。
”
沈行之眸色更深沉了:“……你見過不少屍體?
”
他剛才就想問了。
面對這般境況的屍體,李念沉穩得一點都不像“不學無術嚣張跋扈”的公主樣子。
倒和大理寺那些女禦史頗為相似。
李念也沒想太多,嘴角一笑,嘿嘿道:“确實見過不少,這種還算好的,有些地方,吃人不吐骨頭,連這樣的都保不下來呢。
”
她本是說交通事故以及水火無情,但這話落在沈行之的耳朵裡,就變了味道。
立國十五年,各地都不太安穩,沈謙作為世帝手裡的一把利刃,處理的也大多都是這種兇險事。
但不管怎樣,他都覺得天子腳下,長公主府裡應該不至于這般兇險。
沒想到,倒是他天真了。
這般想着,沈行之心裡生出幾分愧疚,往後略略一退,負在身後的手虛虛一握,颔首道:“就算如此,也犯不着親自松手。
興許仵作早就驗過,且等林大人回來,你看護本即可,何必自己動手沾染晦氣?
”
“晦氣?
”李念的手在半空頓了下。
她目光打量沈行之一陣,歎息道:“你這般的公子少爺,确實是養尊處優,如今遇上不平事,居然開口就是晦氣。
這怎麼叫晦氣呢?
有人枉死,替人申冤,難道不應該是每個人心中最基本的公平和正義麼?
”
殓房裡安靜許久。
這般不念身份,駁他面子的事情,沈行之還是頭一回遇上。
他眼眸裡閃過一絲不悅,但細細一品,話中确實在理,能從這“不學無術”的長公主口中說出來,着實驚豔。
隻是他不能真的讓李念動手。
她不把自己當公主,什麼都敢幹,但沈謙得防着她那個手段狠辣少年老成的弟弟,免得給他秋後算賬的把柄。
他扯了下李念的手臂,挽起袖子道:“你往後退一些,我來。
”
寥寥幾字,李念頗驚:“啊?
你會啊?
”
“會,所以你背身過去,别看。
”
李念更是好奇:“你怎麼會這個?
”
沈行之挽好了衣袖,瞧她一眼,伸手從一旁盤子裡拿出小尖刀,輕哼:“殺的人多了,自然就會。
”
李念差點被他這一句給噎死,連連點頭轉身,心道:算你牛。
殓房裡安靜無聲,艾草熏屋留下的氣味依然還在。
李念擡頭,望着房外天空上零星散着的幾朵雲彩,輕聲問。
“沈行之,你這人到底是什麼來頭?
為什麼府衙知州見到你,會那般畢恭畢敬?
”
沈行之手上一頓:“恭敬?
昨日他見我時兇神惡煞,二話不說就要把我綁了下獄,可看不出半分恭敬。
”
李念一滞。
不是沈行之的問題,那就是她的問題了。
她微微蹙眉,想起年年除夕宮宴上,各州知州都會攜家眷參與。
莫不是那林建成硬是把她認出來了?
“我還倒是想要問你。
”沈行之輕聲說,“三言兩語就能進殓房驗屍,被人拴着手還能這般沉穩不亂……你又是什麼來頭?
”
李念聞言,心虛尬笑,連連道:“還能是什麼來頭……你知道京城太傅有個混不吝的學生,乃是邵侯爺的二兒子,名叫邵安吧?
”
沈行之直起身,看着她帶笑的側顔。
“我呢,原本是邵安的書童,結果不小心打翻了他家裡價值連城的花瓶,就被趕出來,回到雲山老家來了。
”
“你和邵安很熟?
”
這一問,李念更加确定一件事。
身邊這人抓重點的本事簡直令人大開眼界。
重點是這麼?
重點難道不是“我就是個籍籍無名的小人物”麼?
“邵府二少爺邵安,你和他很熟悉?
”
沈行之竟然還追問了一遍。
“啊,是很熟。
”李念點頭,“但你也别想喊我幫你牽線辦事啊,我可畢竟是被他趕出來的,這京城必然是回不去的。
”
說完,她趕忙避開沈行之的視線。
沈行之抿嘴,目光這才又回到屍體上。
是說這兩年李念轉了性子,也不任性妄為了,日日按時去太傅的學堂好好聽講。
原來是為了那邵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