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江方才的很多話都是推測,甚至有些話還是依據不足的、大不敬的推測,是應該被推出宮門斬首的:他,竟然在景和帝面前,說太後假傳聖旨!
但景和帝卻在聽了他的推測後,恍然大悟,然後痛斷肝腸。
真命天子這四個字,是景和帝十年的痛。
父皇卧床,并未到病入膏肓的程度,卻沒留下傳位聖旨就忽然暴斃。
母後傳父皇口谕,說父皇傳位給了他,景和帝跪在父皇床前時心中是悲傷的,也是歡喜的。
身為皇子,哪個不想做皇帝,更何況他還是正宮嫡長子,從小便是被父皇當做儲君教養的。
可父皇駕崩後,正陽宮的主事太監和宮女以各種名目被母後處死,就連放出共的做雜事的太監宮女,也先後被殺。
關于父皇傳位給柴嶽的謠言愈演愈烈,景和帝到母後面前追問,母後口裡雖說父皇傳位給了他,但景和帝何嘗看不出母後的遮掩。
這令景和帝愧疚、不安。
他以為,父皇真的傳位給了柴岱。
他以為,母後假傳了父皇的口谕,将皇位給他奪了過來。
他以為,母後為了他,承擔了所有。
他以為,自己的皇位來的名不正、言不順,他不是真命天子。
他每次去社稷壇、皇陵祭祀天地和先祖時,心裡都是惶恐的。
為此,他加倍孝敬母後,努力想做個好皇帝,好讓大周臣民對他交口稱贊,說一句他是真命天子,父皇傳位給他是對的。
這十年,秦天野所作所為讓景和帝憤怒又不解,他明明是自己的親舅舅,卻獨攬大權,将他架空在皇位上。
自己每次要做些朝政革新,都被他以各種借口阻攔!
他現在終于明白,為何母後臨死之前拉着他的手,說對不起他!
景和帝蓋住臉的手青筋爆出,微微顫抖。
約莫過了兩盞茶的工夫,景和帝放下手端坐在龍椅上,雙目通紅地望着窗外透進來的,耀眼的陽光,平靜道,“楊奉,将昨日未批完的奏章拿上來。
”
“是。
”眼睛微紅的楊奉将寝殿内萬歲昨晚未批閱完的奏章抱出來,放在玉案之上。
景和帝拿起禦筆,蘸朱砂,專心開始批閱奏章。
批閱完畢後命太監将奏章送去慶文殿,景和帝才拿起茶杯,慢慢飲茶,“今日何人在慶文殿内值守?
”
楊奉回道,“回萬歲,是秦相和黃閣老,不過黃閣老半個時辰前被李大人請去了兵部。
”
景和帝聞言,垂眸飲茶,不再言語。
太監将一摞奏章送到慶文殿,正在殿中處理公文的秦天野問道,“這些都是萬歲剛批閱完的?
”
送奏章的太監規規矩矩道,“是。
”
“張府尹進殿奏的何事?
”張文江在宣德殿内待了将近一個時辰,說得定是大事。
身為臣下,居然堂而皇之地過問萬歲殿裡的事,這是逾規的,但小太監還是恭恭敬敬地回道,“回相爺,小人當時在殿外伺候,不過殿内沒什麼太大的響動。
”
秦天野緩緩擡眸看向面前的太監,“萬歲日理萬機,萬事容不得一絲馬虎,回去好生伺候着。
”
太監退下後,秦天野打開奏章仔細看過,發現奏章上的批閱并非是糊弄了事,心便安了下來。
若張文江奏了大事,萬歲定沒心思如此詳細地批閱奏章。
或許是姜楓又送秘奏回京,他的好外甥得知姜楓受傷,忍不住和張文江叙了些閑話。
楊奉進入宣德殿,在景和帝耳邊低聲報了秦相問了傳旨太監什麼,傳旨太監又是怎麼答的。
景和帝眉頭都沒動一下。
自張文江走後便氣炸了心肝肺的葉清峰再也忍不了了,他邁步走到玉案之前,跪倒在地,“萬歲,臣請旨帶兩百千牛衛出京,今夜就把四姑娘山夷為平地!
”
楊奉皺了皺眉,沒有吭聲。
景和帝的目光從姜冕寫給父皇的奏章,轉到葉清峰身上,平靜道,“急什麼,四姑娘山就在那裡擺着,跑不了。
”
葉清峰焦急道,“可張府尹已派人去過,若打草驚了蛇……”
景和帝聲音不大,卻底氣十足,“一條蛇罷了,這天下都是朕的,它能跑到哪去?
”
為何不把蛇按死在洞裡,還要等它逃出去在費勁兒抓?
葉清峰不明白,但萬歲主意已定,他也不再多言,退回自己的位置上。
景和帝擡手把姜冕未寫完的奏章輕輕合上,心中一片清明,“張卿何等謹慎,他派人去四姑娘山查看,絕不會驚了蛇。
”
楊奉終于開口了,“張府尹是以四姑娘山為引,鈎出十年前的舊案。
”
景和帝點頭。
楊奉又請示道,“萬歲,可要請太傅?
”
景和帝微微搖頭,“這案子,朕要親自督辦。
”
葉清峰雖然聽不懂,但楊奉心裡跟明鏡一樣,萬歲口中的“案子”跟他方才所講的“舊案”,并不是同一個。
萬歲為何不宣太傅,楊奉也能猜到一二。
太傅年已過七旬,已沒了年輕時的果敢決斷,行事瞻前顧後、畏首畏尾。
否則,今日進殿谏言的就不是張文江,而是太傅。
楊奉不信,張文江都能查出的事情,太傅能查不到、想不到?
楊奉這還真是冤枉太傅了,他也是當局者迷,真沒想到。
馬車内還忍不住冒冷汗的張文江也沒有想到,但他做到了!
張文江咧開嘴,無聲地笑了。
馬車停在京兆府門前,張文江剛下車,差官便上來低聲道,“大人,蕭大人在衙中等您。
”
不同于以往,張文江聽到蕭峻平來了後,心中并無一絲煩躁,他擡手正了正烏紗,邁着從容的官步走進了自己的府衙。
這府衙現在是自己的,明年或許就是姜楓的,而他張文江,馬上就要進慶文殿了。
張文江飄飄然,竟從鋪面而來的寒風中感受到了濃濃的春意。
蕭峻平見張文江滿面春風地走進來,便挑了挑眉,開門見山道,“長山兄為何事進宮面聖?
”
張文江笑道,“隻是五城衙務罷了。
”
騙鬼呢!
五城衙務能搬到萬歲面前講,還把你美成這樣?
!
蕭峻平臉一沉,擺明了不信。
張文江坐下飲了口茶,長歎道,“這一晃,姜楓離京已一載有餘,難怪萬歲想他了。
”
所以,萬歲是跟張文江說了半日的姜楓?
蕭峻平眉頭挑了挑,這确實……很有可能。
蕭峻平找上張文江的同時,康月良也找上了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