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進東院卧房内,有兩人對坐桌前,屋内光線昏暗,辨不清形容。
“看衣着打扮,聽口音,他們應來自京城。
“聲音蒼老而緩慢。
“這人穿綢緞,使奴喚婢,還雇挑夫挑着恁多行禮,看樣子應是要常住。
他抱着的女娃精神還好但胳膊腿無力垂着,該也是病了。
裘叔,您說他們是求醫,還是求佛?
”這聲音渾厚,應是中年男子。
被喚做裘叔的老者摸出火折子,點燃桌上的油燈。
映出老者臉上縱橫交錯的刀傷和身上的蒼青色粗布長衫,對面的中年男子做農夫打扮,隻是臉上的絡腮胡和矍铄的眸子與衣着很不搭調。
油燈漸亮,兩人轉頭看向房内側的床榻,其上躺着一位小小少年郎,這少年郎鼻梁高挺但臉色烏青,閉目昏睡。
半晌,裘叔才道,“不管他們是求醫還是求佛,對咱們都是機會。
”
“屬下派人盯緊了他們!
”
叮囑了多少遍,稱呼還是改不過來。
裘叔歎氣,“哪來的屬下?
”
中年男子慚愧低頭,“鴉隐失言,最後一次!。
”
都最後無數次了……裘叔歎道,“咱們現在是帶着少爺來求醫的農戶,你得收起這一身的将軍氣概,否則一照面就會被人識破。
”
鴉隐将挺直的腰闆彎下,脖子也縮着,咧嘴一笑,“咋樣?
”
裘叔撫額。
方才是戰場拼殺多年的将士,現在這般模樣,活脫就是臨陣脫逃落草為寇的逃兵,更惹眼了。
還是不好?
鴉隐犯難,眉頭皺出深深的川字,辯解道,“鴉某是解甲歸田的農夫,與尋常農夫稍有不同也情有可原吧?
”
問題是你這模樣,一看就不是解甲歸幾年而是剛脫下盔甲的。
這做派現改是難了,裘叔隻得給他換個身份,“你改作镖師吧。
”
鴉隐眉頭立刻舒展,“解甲歸田的镖師?
”
……
“為何不是行镖多年的镖師?
”
“鴉某想解甲歸田。
”
“……那便是解甲歸田三年的镖師吧。
”裘叔拍闆。
“鴉某真後悔,三年前沒勸着将軍一起解甲歸田。
”鴉隐嗓音沉重。
三年前任将軍大敗北蠻後,大周北境無憂,營中不少兄弟解甲榮歸,鴉隐和裘叔因已無故鄉,依舊在任将軍麾下捍守邊城。
可恨飛鳥盡良弓藏,任将軍含屈而死!
若是當初他個勸着将軍一起解甲,任将軍就不會死,少将軍也不會重傷躺在此處。
裘叔拍了拍鴉隐的肩膀,“莫悔前事,隻論眼前,來日方長。
”
對,來日方長!鴉隐鼓起幹勁兒,“某去盯着西院那個長得比女人還漂亮的白臉小子。
這也就是在京城,若是邊關,他這模樣準活不過一年……”
門外腳步聲響起,鴉隐立刻閉嘴,縮脖子抱胳膊,老實巴交地退到一旁,活脫一裝無辜的土匪。
裘叔眼皮跳了跳,用嘴型無聲道,“镖師!
”
鴉隐腰杆挺直高出一截,大馬金刀地抱臂站在少将軍床邊,充當護镖的镖師。
敲門聲兩短一長,是自己人。
裘叔開門,來人小聲耳語,“西院那人去了後院。
”
後院是藏雲寺衆僧的居所,裘叔回首示意鴉隐照顧好少将軍,慢悠悠向後面的三進院而去。
在三進院門口,裘叔一眼便瞧見了西院的美男子。
這厮穿着件月牙白衫,異常顯眼。
姜二爺正與腦袋尖又難纏的當度和尚說話。
不似在寺門前,此時姜二爺守禮得很,“在下帶了些能入口的素食上山,請兩位大師品嘗。
”
姜猴兒立刻遞上三包點心,當度明白其中一包是自己的,吞了吞口水才道,“能讓食無不精的姜施主說一句‘還能入口’的,定非凡品。
小僧替師伯和師父謝過姜施主的美意。
”
姜二爺低頭,語帶慚意,“今非昔比,如今食能果腹在下已是萬幸,這也是前幾日偶得了些銀錢,才不至于失禮與貴寺。
”
偶得?
賭得的吧!
當度強壓住翻白眼的沖動,與他虛晃着,“師伯和師傅皆在閉關參悟佛法,今日不能見了。
姜施主的晚膳可要廚房備下?
”
不在啊,姜二爺勁兒一洩,笑眯眯道,“不敢勞煩廚下,在下今晚帶了有吃的。
”
聽到不用浪費廟裡的齋飯,當度笑得異常開心,卻聽姜二爺又道,“明早再讓猴兒去廚下端飯。
勞煩當度兄跟廚下講一句,我那丫頭吃不得硬食,菜粥軟馍即可。
至于我等,與衆人一樣便可。
”
當度剛要說沒糧食,卻聽姜二爺又道,“香火錢……”
又拿香火錢吓唬他!
當度咬牙,點頭,“好!
”
“香火錢四十兩。
”姜猴兒奉上四個銀錠子,“請師父收下。
”
原來是給香火錢啊!
當度旋做笑臉,“姜施主有心了。
”
姜猴兒松手,笑得比當度還開心。
他一點也不心疼這筆銀子,反正過幾天走時,二爺還會赢回來的。
此間事了,姜二爺轉身回了西院。
今日爬山太過乏累,姜二爺盡了禮數,隻想睡覺。
當度袖揣沉甸甸的銀子,心情晴好,笑問趕過來的裘叔,“江少爺可好些了?
”
裘叔雙手合十,虔誠道謝,“多虧佛祖保佑,我家少爺比昨日好多了。
小老兒想向主持大師當面道謝,不知大師現在可方便?
”
又一個想見主持的。
當度笑眯眯的回絕,“師伯還在閉關參悟佛法。
”
“既然如此,小老兒再捐些香火錢,請當度師傅替我家少爺多念幾卷經文,感謝佛祖保佑。
”
裘叔遞上香火錢,趁着這眼皮子淺的和尚心情好,打聽道,“方才那位公子真是儀表堂堂,小老兒活了幾十載,從未見過如此風流的人物!
”
姜家敗落,姜二也就隻剩儀表和風流了!
當度臉上的嘲諷一閃而過,“施主有所不知,那位便是有大周第一美男子美譽的姜楓姜二爺,如此‘風流人物’大周也隻此一位。
”
裘叔恍然,“原來是姜冕大人家的二公子,難怪難怪!
”
姜冕畏罪自殺,成了人神共憤的大周罪人,當不起“大人”二字了。
這些話當度沒講出口,轉身回了内院。
裘叔回到東院正房,與鴉隐低聲道,“西院的那位,竟是姜冕的兒子!
”
鴉隐虎目圓睜,拳頭握得嘎巴巴直響,“屬下這就去宰了他,為任将軍報仇,為邊城慘死的将士百姓雪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