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狄一葦吃喝完,摸摸肚子,覺得肚子有點脹氣的感覺,她有點詫異。
她因為胃病,吃東西一向節制,這是以前常在戰場上形成的毛病,今日也沒吃多,怎麼就不舒服了。
但好在這感覺一會兒就消失了,她也沒在意,回了營帳寫了信,蓋上自己最隐秘的私章,喚來自己的親信護衛,讓他日夜兼程趕去西戎,給鐵慈送個信。
親信接了信藏好,當即出了營地,一路趕往孚山,再從孚山出境。
當他越過孚山,跨入西戎境内的瞬間。
身後忽然沖出來一支隊伍,将他扭倒在地。
有人從他身上搜出了那封密信,大叫起來,“他果然是去給西戎人送信的!
指揮使和西戎人勾結!
”
一群人湧出來,好些是軍中将領,衆人都認識他,看着他和他手中的信,面露驚訝之色。
黃監軍也出現了,一臉憾色地道:“聽人密告的時候我還不信,狄指揮使國之幹城,如何會和西戎勾結?
雖然她近期調動軍隊頻繁有些不對,咱家也沒想到這事上,這叫怎的……這叫怎的……”說着啧啧搖頭。
親信隐約明白自己掉進了陷阱,指揮使也掉了進去,絕望地大叫起來,“不是!
這不是勾結的密信!
這是給葉……”
他忽然住了嘴。
心中充滿恐懼,渾身都在顫抖,因為他忽然想起,葉辭等人的任務十分秘密,除了有限的兩三個人,根本就沒人知道。
而将領叛國通敵,是何等可怕的罪名!
“這是給在西戎執行任務者的密信!
不是通敵的信!
”
信被奪了過去,黃明笑嘻嘻地道:“是不是,就讓人辨明一下呗。
”
親信看着信被拿走,心中湧起希望。
或許這些人沒有惡意呢?
或許他們确實隻是接了誣告要查證一下呢。
他走時曾向指揮使保證,自己無論如何都會護好這信,絕不會讓人靠近一點。
指揮使笑起來,說這信看了也無妨,沒說什麼要緊事,更重要的是,看也看不懂。
既然如此,這信拿走,也沒事吧?
……
拿了信的人走向一座低矮民房,有人在那裡等待。
他接過信,看見幾乎全部空白的信紙,信紙上面根本沒有字,隻有下端和下端有一些扭曲纏繞的花邊。
跟進來的黃明滿懷希望地一看,笑嘻嘻的臉色立即變得猙獰,“怎麼會沒有字,可惡!
莫不是用了藥水?
要不要放水裡泡一泡?
”
那人淡淡地道:“泡一泡,這信十有就毀了。
你莫忘記,咱們真正需要的是她的私章,她寫什麼又有什麼要緊?
”
黃明恍然大悟。
是了,自己接到的命令,是要想辦法拿到狄一葦用了私章的書信,好僞造她通敵的證據。
畢竟大将通敵,私下往來,是不可能用放在書記官那裡的官印的,隻會使用能證明個人身份的私章。
狄一葦這種人物的私章,更不會輕易動用,永平軍這麼多年都沒幾個人見過。
兵部史檔倒是有她幾封用了私章的書信,但是兵部尚書是個死硬的老頭子,而且當年還曾受過賀梓的恩惠,将兵部嚴防死守,讓人想把信偷出來僞造私章都做不到。
好容易遇上這個她往西戎送信的機會,哪怕沒有字,有私章就夠了。
因為,這裡有個會寫她的字的人在。
坐在破爛桌子前的人,慢慢地看了那白紙很久,黃明挺着大肚子道:“怎麼,舍不得你家指揮使了?
要咱家說,隻有這樣做,指揮使才真正會是你家的啊。
不然她志在千裡,哪有成家之念?
”
男子又凝視着他,黃明笑眯眯舉起手道:“咱家拿身家性命發誓……”
風将柴門重重關上,透過殘破的窗口縫隙,可以看見有人低頭磨墨揮毫。
不多時,黃明拿了兩封信出來,一封上面已經滿滿的字,是原件,另一封内容和原信一緻。
他帶來的一隊衣甲鮮明的護衛早已在風雪中待命。
黃明收了笑意,将仿造的那封交給永平軍裝扮的信使,下令繼續送往西戎。
另外那封被加過料的原件則裝進盒子,火漆封印,遞給護衛。
“立即奉此上京。
八百裡加急,換馬不換人,驿站旅舍一律不許停留,務必在最短時日内,将此物遞交太後和李公公!
”
“是!
”
……
赤雪擡頭,看見立在面前的崔轼。
她心中一沉。
看來方才他還是看見她了。
崔轼長長對她一揖。
他現在更蒼白了,身形柳條兒一般,再加上跛了一條腿,身子有點歪,便刻意做點弱柳扶風的搖擺姿态,自以為潇灑倜傥,看在她眼裡卻覺得像看見一條青白的鼻涕蟲兒。
軟而黏膩,惡心。
然而他陰恻恻的笑,看人時微斜的眼睛,又讓她想起隐藏在草叢裡的毒蛇。
她敏銳地感覺到,崔轼和在書院時比,大不一樣了。
他眯起的眼眸彎彎像橋,橋的另一邊連着毒液的地獄。
她退後一步,面上卻帶笑,愕然道:“崔公子。
”
崔轼看着她,細聲道:“沒想到姑娘在這裡,”他環顧四周,“那麼想必,皇太女也在永平咯?
”
赤雪笑道:“崔公子聽說是和黃監軍來的?
來了也有些日子了,看見皇太女了嗎?
”
崔轼沉默,随即道:“書院的同學都不在,莫非跟随太女去秘密營地訓練了?
”
“公子說笑了,書院學生們都是文人,文人來軍營不過取個曆練之意,這等寶貴人才,哪裡真需要他們上戰場了?
不上戰場又何必秘密訓練?
更不要說我家主子那樣的身份,她訓練什麼?
”
崔轼心裡覺得有理,一時有些想不通,便輕聲細語問赤雪,“那你們太女去哪了呢?
我之前一時糊塗,得罪了她,如今改過自新,想起此事,總覺得心中懊悔,想着要當面求得太女寬恕才好。
”
“怕是要叫公子失望了。
”赤雪道,“我們太女沒來永平。
”
“那你為何在這裡?
我沒聽說過奴才可以私自離開主子。
”
赤雪忽然對着崔轼拜了下去,“還請公子救我一命!
”
崔轼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扶她,“好端端為何下跪?
快起來,起來!
”
他細長的手指觸及赤雪的手背,赤雪隻覺得那手指冰冷,指甲奇長,像瞬間搭上了幾條蛇。
她忍住渾身要起的雞皮疙瘩,低頭啜泣道:“我……我對不起我家主子……我……我和人……私奔了……”
崔轼正想着這姑娘大方美貌,連手背都柔軟滑膩,一時心癢癢的,乍然聽見這一句,頓時一呆。
他道:“逃奴被發現是死罪。
”
赤雪咚咚磕下頭去,“所以請公子憐憫婢子!
”
“不對。
”崔轼道,“你是皇太女的婢子,是有品級的宮女吧?
你這樣的身份跑了是要株連九族的,再說好好的大宮女不當你做逃奴?
”
“奴婢沒有九族……奴婢也沒什麼品級……奴婢本也不想跑,但是喜歡上的那個冤家,他是遼東人,太女說對方是遼東細作,接近奴婢隻是為了探聽消息,不讓奴婢去見他……其實太女身邊又是什麼好去處呢,我便跟着她,也未必會有好收梢……”
崔轼又覺得很有道理,太女比傳說中出色又怎樣?
她越出色,死得越快。
“那太女去了哪裡?
”
“她去了懷慶府,要在那裡見見當地官員。
”
懷慶府本就是書院三大曆練地之一,崔轼是知道的。
“那你如何又來了軍營?
”
“我……我那朋友說從此地取道遼東,誰知道近期往遼東的道路都被永平軍封鎖了,他幹脆帶着我在永平軍中找了個雜差,說混熟了便可取得出關路引……”
崔轼笑道:“你那朋友,莫不真是個遼東細作吧。
”
赤雪就低下頭不說話了。
崔轼上下打量着她,疑惑猶在,目光卻不由在她細腰豐臀上停留。
以往她那主子風頭太盛,倒叫人忽略了這丫頭竟也是好姿色。
“你那口子呢?
”
赤雪紅着臉,對遠處招招手。
遠處雜差營裡混日子的朝三看見,快樂地也招招手。
崔轼這才有點信了。
赤雪又在低聲哀求他保密,他端着下巴笑而不語。
原本想立即告訴黃明這件事的,此刻卻起了别的心思。
觀察幾日,看皇太女到底在不在,如果不在,說不定他還可以……
赤雪低着頭,感覺到他殺意漸褪,心中松一口氣。
她會使用的隻有毒,不到萬不得已,不想随便出手。
崔轼對赤雪的懇求不置可否,道:“你明日晚上來我帳篷,我有要事問你。
”
赤雪暗中咬咬牙,垂着頭應了。
崔轼這還沒完,端起旁邊已經冷了的湯,道:“剛看見你,就給你盛了一碗湯,你喝了吧。
”
赤雪擡頭,凝視那碗羊肉湯,湯裡的油脂已經凝結,絮絮白白的一層。
像這個人一樣惡心。
她沉默一會,嫣然一笑,接過湯,一飲而盡。
……
這一日下了雪。
西戎這裡的雪片好像也比大乾大一些,有點燕山雪花大如席的意思,飛雪從關山那頭奔來,滾滾如江潮,轉眼就覆了地面一層。
呼音将她的軍隊紮在背風的山谷中,地氣相對溫暖,大雪中依舊有士兵在操練,呼喝聲遠遠傳來。
鐵慈站在帳篷口,吸一口清冽的空氣。
心間沒來由地有點焦躁。
那日鷹主和呼音合軍,之後兩人便躲在帳篷裡說了半天,再出來時,兩人都一臉公事公辦的模樣,對外宣布結成了同盟,要鏟除大王子,趕走裘無咎,為烏梁和默特氏報仇。
鐵慈覺得幫助西戎人走出沙漠,應該也可以了,自己已經清楚了西戎的情勢,也大概猜到了後續的動向,隻要和這支軍隊保持聯系和關注,也就完成這次的任務了。
她心裡總有些不安,怕永平衛那裡有事。
鷹主卻對她道,大戰還沒開始,要想真正掌握局勢,走進王城才是唯一的辦法。
鐵慈心裡知道他說的是對的,另外她也想知道這裡的細作發生的事,隻好按捺住性子留了下來。
昨日呼音召集将領會議,她也去聽了,呼音手下的人很雜,有逃出來的王軍,有自己的族軍,和和大王子不對付的原本忠于老王的軍隊,也有女兵,女兵有專門的女将,和男性将領們并坐,都仔細聽着上頭呼音說話。
鐵慈心中佩服呼音。
西戎對女性的忽視比大乾更甚,這從當初丹野的畫就可以看出來。
呼音能夠整合這樣一群人并穩穩号令之,其間定然付出了極大的努力。
帳内議事,決定趁着鷹主的軍隊剛出沙漠,各方還沒收到消息時,雪夜奇襲,打扮成大王子的軍隊,攻擊裘無咎。
原本西戎境内目前除了趁機自立的各部族,主要軍力就是三撥,裘無咎,大王子,呼音聯軍。
呼音這支軍隊無論和誰對上,都很有可能被另外一邊包了餃子。
這也是呼音一直在積蓄勢力,按着請戰的将領始終沒有開戰的原因。
她想等到實力足夠,打敗包圍沙漠的大王子軍隊,和鷹主合軍後再出手。
但是按兵不動這種事,不是誰都能沉得住氣的。
長久等待會耗掉士氣,也會影響時機。
好在鷹主及時出來了,此刻他去渾水摸魚,裘無咎會被牽着鼻子走。
鷹主去奇襲,呼音則帶一隊人去打劫裘無咎後方,截斷他和遼東之間的通道。
裘無咎是個很擅長收集信息的人,他撒出大量斥候監視着西戎境内一切武裝勢力的動向,他的斥候可能是個小兵,也可能是附近的百姓,難以全部鏟除。
所以如何出大營不被發現,是個問題。
于是飛羽又回了一趟沙漠,去請來了塵吞天。
為了和塵吞天談判,容溥還獻出了一個養蠍子良方。
大戰在即,夥房裡熬了大鍋的羊肉湯。
飛羽拉着鐵慈去堆雪人,鐵慈堆了環佩叮當的飛羽,飛羽堆了英姿飒爽的鐵慈。
兩人看着自己的作品,哈哈一笑。
鐵慈找了塊蘿蔔給飛羽雪人點櫻桃小口,猛然後頸一涼,砸過來一個雪球,碎雪簌簌落在衣領裡。
鐵慈撣掉雪球,一轉頭看見不遠處對她笑的飛羽,忽然想起自己從小到大,從未玩過雪。
記憶裡很小的時候,靜妃抱着自己在廊檐下看雪。
再後來,她被封為皇太女,她所經過的路,雪都會被鏟幹淨。
再後來她悄悄拜了師傅,下雪天也在雪地裡練功,徹骨的冷在記憶裡刻骨銘心。
不是在練功就是在讀書,雪在廊檐下靜靜地落,她從未有空擡頭多看一眼。
皇城覆了無數次的雪,每次都和她擦肩而過。
何止是那雪,那風花雪月,人間煙火,那些别的孩子裹着厚氅到處玩樂的時光,于她都是高高的案牍和揮汗如雨的曾經。
她彎下身,團起一團雪球,狠狠地對着飛羽砸過去。
雪球擦着他鬓發而過,在枯樹上炸開一蓬白。
飛羽哪裡是個肯讓人的,彎身在地上掏啊掏,鐵慈等了好久也沒見他掏出雪球來,正想這是幹什麼,埋鍋造飯嗎?
忽然見他直起腰來,竟然抱着一個巨大的雪球,足足有鐵慈腦袋那麼大。
鐵慈駭笑,拔腿就逃,飛羽抱着雪球在後面追。
兩人腳程都驚人,在雪地上一追一逃轉眼兜了好幾個圈子,飛羽始終沒能把那個巨大的雪球砸出去,倒是被鐵慈趁隙招呼了好幾隻雪球,一身黑衣染了一團一團的白,乍一看像隻瘦型的熊貓。
他也不管,頂着鐵慈連珠炮一般的雪球不斷接近,最後一個狼撲,帶着那個巨大的雪球,将她撲倒在山坡上。
趁着鐵慈笑得不能起身,他飛速地坐在鐵慈身上,攏了四周的雪往鐵慈背上堆,笑道:“現在種下一隻葉十八,明年收獲十八隻葉十八……”
兩人鬧了半晌,才躺在雪地上喘氣,鐵慈隻覺得被雪揉過的臉和手都火燒一般燙起來,在心裡恍然地想,原來雪握久了就熱了。
飛羽坐起身,長發在玩鬧中散了。
他擡手随手要束起來。
鐵慈忽然道:“别動,我幫你梳。
”
飛羽立即停住。
鐵慈從懷中拿出一把小梳子,坐在他身後,給他梳頭發。
飛羽的發鴉羽一般烏黑,光澤幽幽,梳子放上去就能慢慢滑下來。
鐵慈輕輕給他把亂了的發理順。
飛羽偏頭笑睇她,想要和她說什麼,鐵慈輕輕拍了拍他的肩,他便笑着不動了。
頭發梳好,挽一個髻,鐵慈袖子一垂,袖子裡滑出一枚簪子,她輕輕地将簪子給他簪上。
深紅相思木,肌理細密微閃金光,尾端有纖細羽紋,順勢雕成華麗尾羽,而前端線條流暢,呈揚頸展翼飛鳥狀。
整支簪子飛揚靈動,氣韻天成。
就非常契合飛羽這個人。
正是那支快要成為傳說,被蕭問柳念念不忘的簪子。
鐵慈千裡尋佳木,親手設計雕琢,藏在懷裡,從東明到永平,像一直揣着一個美妙的期待和秘密。
她一直沒有送出去,不是不想送,卻又不想太快送,就好像珍視的心情,總希望捧出它的時刻,能隆重些再隆重些。
然而便如情不知何所起一般,送出它的時候也并不需要太多的鋪墊,心一動,看那雪後大地茫茫,他在身前半側了頭,等着梳頭百無聊賴,手指無意識地在團弄小雪球,每個小雪球都雕成她的模樣。
她的簪子就像自己長了腳,跑到了他的發上。
她放下手。
簪簪子的動作很輕,她覺得他沒發現。
他好像也沒發現,沒回頭,含笑看着山下的士兵在操練。
鐵慈盤坐在他身後,一起看着山下鐵甲青光映霜雪,看天地間渾然一色白,看更遠處地平線上,遠山着素,長河凝冰。
這是你和我一起遙望的河山。
是我想和你一生都一起守護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