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淵鐵武器暫時押送回滋陽,李堯等人就地看押,沒有用來州的兵,蕭雪崖直接指派了登州衛所和自己的兵聯合負責看守,海右布政使還在趕來的路上,鐵慈卻已經病倒了。
重傷之後沒能及時休養,之後上天入地下海的折騰不休,鐵打的漢子都禁不住,當天晚上鐵慈就發起了高燒。
鐵慈于灼熱和寒冷的交界處時而清醒時而模糊,感覺到溫熱的布巾一遍遍擦拭在身上,想必是赤雪在給她物理降溫。
有時候她也會聽見外頭的動靜,比如有人好像不斷探頭進來,問:“她怎麼樣了?
死了沒有?
”然後丹霜就會把門或者窗重重關上。
春夜的風吹進來,在眯縫的視線裡,也有看見一個影子,倒映在花窗上,伴随着低低的說話聲,仿佛在詢問她的病情,風将語聲吹碎,細雨般掠窗過簾,飄入耳中時辨不清字眼,她又模模糊糊睡去。
下一次又被金鐵交擊的細聲驚醒,那聲音叮叮響得極其規律,讓她想到筆直的身形,積石如玉列松如翠,行走間白衣銀甲和腰後的劍鞘輕微相撞,極其有節奏又令人警醒。
她卻沒有醒來,隻迷糊地想,蕭雪崖過來幹嘛,看她如何狼狽嗎?
随即又沉沉睡去。
屋子裡隻有赤雪丹霜在,院子外守着重兵,卻不許閑雜人等進入,這是蕭雪崖的命令。
目前除了本地幾位官員,普通士兵和衙門執事并不知道鐵慈的身份,這是容溥的意思。
院子裡圍了一大圈的大夫,幾乎是本地能找到的最好的大夫,容溥坐在石桌旁,聽着大夫們的診療意見,親自查看添減藥方。
他的随從在一邊有點驚異地看着,心想少爺一手好醫術,卻從不輕易露于人前,如今怎麼親自出手了?
大夫多,各抒己見,有的說有濕有郁有虛有熱,之前誤用附片桂枝,建議用附片的則反唇相譏,稱病人明明是陽虛内火。
有人說澤術麋銜散最宜,有人說此散不利于積聚之症……七嘴八舌吵成一團,難為容溥聽得清晰,不急不亂,慢慢地寫着,眉宇間總像在思索着什麼。
忽然門被撞開,丹野揪了一人進來,那人給他拽得歪歪斜斜,不住責罵,丹野就一手握住他的嘴,對容溥道:“我瞧你神情,這些大夫都不中用模樣,我在街上問了個好的,給捉來了。
”
他放開手,那大夫立即大罵:“狂徒!
狂徒!
”轉身就走。
卻被一隻大鳥給一步步逼了回來。
海東青一張鳥臉,寫滿了不情願,卻仍舊聽好兄弟的話,把大夫一步步逼到了内室。
大夫恨恨掀簾進去了。
過了一會,大夫又摔簾出來,怒聲道:“不過尋常起熱罷了,做甚要勞動老夫!
”
院子裡兩人才松一口氣,卻聽大夫道:“不用開藥!
燒很快會退,人遲早要死,不要浪費老夫的藥!
”
容溥皺眉起身,丹野躍過去擋住大夫,道:“老貨,你說什麼?
且說清楚!
”
“她大穴暗鎖,卻又逆行沖穴,周身氣血倒換,此刻看來無恙,說不定還有進益,天長日久,進益愈多,逆流愈急,遲早血逆而亡。
”
“拿藥來!
”
“沒有藥。
既然已經鎖住,一生不開也就罷了。
一旦開了,便不能再回歸正途。
”大夫冷笑一聲,抓過桌上備好的診金,繞過丹野匆匆離開,“藥醫不死人。
這種,老夫無能!
”
丹野愣了半晌。
容溥便起身,回到屋子裡給鐵慈把了脈,片刻之後回來,那種思索表情又來了。
丹野:“怎麼樣?
”
“仔細把來,脈象是有些異常。
但殿下氣血充足,經脈堅實,絕無氣血倒換之說。
再說我雖不習武,也知各家武學脈經不一樣,既然無從得知脈經順序,何來正流逆行之說?
這人顯然嘩衆取寵。
”容溥道:“此人你從何處尋來?
”
“我在街上聽見幾個大娘談及他,說他善于做法,一把香灰治好了她的頭痛病。
”
容溥:“……”
半晌他咳嗽一聲,搖搖頭,又去看藥方了。
丹野卻像深信不疑,向鐵慈屋子看了一眼又一眼,容溥淡淡道:“狼主無需擔憂,太女體質強健。
”
“那這個……”
“這種,一張巧嘴唬世人,一把香灰治百病。
民間多稱高人,我等統稱為騙子。
”
丹野,“……”
有随從把之前撿好的藥拿來,容溥打開藥包,親自檢查。
丹野看不懂,卻也坐在桌上傾身過去看,看也罷了,還要伸手撥弄,道:“你今日這般殷勤,我瞧着不大妥當,你莫不是想要暗害了她吧?
”
容溥頭也不擡,淡淡道:“狼主謙虛了,論起殷勤,我不如狼主多矣。
萬萬想不到,狼主對于父親未來的妾,也能如此關切。
可見傳言不虛。
”
丹野最聽不得那個“傳言”,眉毛一挑,罵一聲,“最惡南人陰陽怪氣!
”想了想又嗤笑,“誰關切她了?
不過總不能令父親的妾死了呗。
”
“這話狼主還是少說為好。
”容溥頭也不擡地看藥方,“于情于理,于尊于卑,于狼主内心,這話都當不得真,那又何必再三提及徒惹笑話。
”
“你又是我肚子裡的沙蟲,知道我當不當真?
”丹野斜睨他。
容溥不避讓,“我但願狼主什麼都别當真。
”
兩人對視,空氣中隐有火花。
半晌丹野稍稍後退,卻是松松筋骨,唇角斜挂一抹笑,“讀書人就是這般不說人話。
你容溥又是什麼好東西了?
你們盛都對皇太女日常怎般看待,你當我不曉得?
你這番殷勤,還不知道攙多少壞水!
”
原以為這人必定要反唇相譏,不想容溥卻沉默了,丹野有點詫異地看他,半晌才聽他道:“皇城的人原本為名利得失遮眼,不見真人……我也是那樣的。
”
“現在呢?
”
容溥欲言又止,一瞬間他的神情很是複雜,有些黯然,有些猶豫,有些憐惜,有些無奈,最終卻化為一聲歎息,道:“你說的對。
有人想她太簡單,有人卻又想她太複雜。
而其實她和誰都不同。
權欲或者情愛,誰也不能強加于她……或許我不該太過自以為是……”
他說着,遮不住微微倦色,忽然将手中藥包一推,道:“拿去煎了。
”轉身就出了院門。
丹野:“……”
這人之前一直守着,怎麼說走就走了。
“喂,你别走啊!
什麼叫我說得對?
我說什麼了?
!
”
容溥早已轉過院門,飄飄遠去了。
蕭雪崖卻從院後走了過來,面無表情地道:“和你說什麼無關,不過是覺得自己無稽罷了。
”
丹野轉頭看他,上下打量一番,也嗤地一笑,道:“大元帥,也沒見你對誰這麼殷勤過,怎麼,你這也是忽然醒悟了?
”
蕭雪崖理也不理他便走,行到院門前忽然停住,道:“她确實和我之前想象得不同,但依舊不足以抗拒現有和承擔大乾的未來。
她依舊會是個失敗者,而且會失敗得更慘。
”
說完他便繼續向前走,忽然又倒退回來,丹野險些以為他也遇上了海東青,随即發現海東青在他身邊,而且蕭雪崖如果遇上海東青,那絕不會後退,八成會把鳥抓了拔毛烤了。
什麼人可以令蕭雪崖一步步後退?
淡淡香風襲來,随着蕭雪崖後退的腳步,門檻前邁過一隻繡鞋,鞋上紫色珍珠熠熠生輝,寬大的裙裾拂過高檻,裙擺上暗繡的芍藥花鼓蕩如盛開。
随即便見一點玉柱般的鼻尖,線條豐潤優美的唇,半張玉雕也似的面頰,赫然進來的是個美人。
美人挎着籃子,立在月洞門裡,衣帶當風,宛如月中嫦娥,遙看人間。
蕭雪崖垂下眼不看她,冷冷道:“你是何人?
如何能進這院中?
”
他話說得平淡,四周卻平生寒意,樹間牆上,簌簌響動,不知多少人的箭尖對準了美人。
美人卻仿佛毫無所覺,笑吟吟道:“我是茅公子朋友,聽說了他破了大案,特地前來探望。
”
“你怎麼進來的?
”
“鑽洞啊。
”美人毫不臉紅地道,“出了大案,戒備森嚴,可是你們連洞都不知道塞!
”
蕭雪崖的目光掠向下屬,牆頭上下的士兵們臉都白了。
飛羽笑吟吟看着,她不認識蕭雪崖,但大概也能猜得出身份,淵鐵武器背後涉及蕭家,難怪這蕭家将軍要親自在這裡守着。
她舉了舉手中籃子,探頭對着院子裡喊道:“赤雪姑娘!
丹霜姑娘!
我是飛羽啊,我來探望茅公子啦!
”
窗扇拉開,丹霜神情驚愕地探出頭來,有點猶豫地看了看後頭,随即道:“多謝姑娘,公子現下微恙,不便接待,姑娘還是請回吧。
”
她一開口,蕭雪崖确認果然是認識的,微一擺手,樹上牆頭的簌簌聲響微收。
飛羽卻不放棄,又笑道:“哎,别這麼絕情嘛。
你家公子生病了是不是?
我方才在街上遇見一個大夫聽他說了,我這裡有祖傳的靈藥,你們要不要試試?
”
這回是赤雪推開窗婉拒。
鐵慈的身份,是絕不可能随便用外人送來的藥的。
蕭雪崖用眼神示意飛羽滾,飛羽卻當沒看見,靠着月洞門,也不上前,也不退下,悠悠道:“既然不需要藥。
妾身忽然想起,妾身的歌喉,也曾被那些文人們稱作天籁之音,療愈良藥呢,那妾身就在這裡唱一首給公子聽,說不定聽了就好了呢。
”
蕭雪崖忍無可忍,看向牆頭,示意人下來把這厚臉皮的女人拎走。
飛羽手指一豎,笑着搖頭,“别,将軍。
我一沒擅自進入,二無不端行為。
将軍看起來就是一個軍紀嚴明的人,應當不會擅自作威作福,驅逐我這纖纖弱女吧?
”眼波流轉,她又道,“将軍若真要仗勢欺人,那我就……我就……”她袖子一抛,抛至蕭雪崖臉上,蕭雪崖退後一步,飛羽伸手去解扣子,“……我就說你狼性大發,強逼不成,惱羞成怒,公報私仇……”
她話還沒說完,蕭雪崖快步走了出去。
丹野爆發出一陣大笑,眼尾彎彎地道:“唱,快唱,你說話真好聽!
”
飛羽笑着謝了,開口便唱,“我送你離開,千裡之外……”
丹野:“……?
?
?
”
這什麼振聾發聩的歌。
明明旋律優美,偏生一個字都聽不懂。
鐵慈便是在這樣振聾發聩的歌聲中醒來的。
明明熱海浮沉,卻總聽見一線細細聲音,不屈不撓地鑽入耳膜,且音調既熟悉又意外,她猛地睜開了眼睛。
迎面便是赤雪丹霜驚喜的臉,“主子醒了!
”
鐵慈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或者是這兩個在唱,結果這歌聲從外頭飄了來,鐵慈聽了一會,越聽越無語。
“這誰在唱?
每個字都跑調了知不知道!
”
片刻後,飛羽施施然進來,面容輪廓鍍着日光,風鬟霧鬓,五官卻精緻如玉雕,鐵慈瞧着,又泛起吹口哨的沖動。
飛羽在她床頭毫不見外地坐了,不等她說話,便拿了一塊點心,自己咬了一口吃了,将另一半點心遞到她唇邊。
丹霜要攔,飛羽含笑低頭,指尖彈了彈鐵慈嘴唇,催促她張口。
鐵慈默然,随即張口含了。
她有點怕自己再慢一點,飛羽會親自用嘴喂什麼的。
也有可能采取卸了她下巴喂這種暴力方式。
不知道為什麼,飛羽就是給她感覺,可鹽可甜,可妓子獻媚風情,也可暴龍兇猛。
點心淡綠色,入口即化,形狀不甚講究,口味也不甚講究。
一開始淡淡甜味,就像普通的糖,并不均勻,随即便是一點腥苦,但那點苦味瞬間便化在舌尖,鐵慈想吐也吐不出。
她經過訓練,能辨識毒物,這東西味道雖然不好,但應該屬于藥類。
果然吃下不過一刻,她開始大量發汗,飛羽卻摸索不出帕子,就用袖口給她擦汗。
鐵慈想一個青樓女子竟然随身沒有帕子?
有點糙吧?
丹霜赤雪很是歡喜,命人去端水,準備給她擦身。
飛羽低頭看鐵慈,笑道:“可好些了?
”
“不錯。
”
“可還有哪裡痛嗎?
”
鐵慈閉着眼睛,笑道:“嗯,你親親便不痛了。
”
她本是慣常調笑,日常和自己瑞祥殿的美人們玩慣了。
病後還不大清醒,順嘴便說了,随即便覺得頭頂一暗,睜開眼,一雙豐美唇瓣正在視野裡不斷放大。
鐵慈沒動,仔仔細細瞧着,心想這唇略大,夠性感。
性感的唇在她額頭微微一靠,貼住了。
兩人瞬間都屏住了呼吸。
淡淡的牡丹香氣和木蘭木槿香氣漸漸氤氲于其間,這是兩人的氣息,在這一刻絲縷糾纏,悄然浮動。
飛羽鬓上的步搖垂下流光閃爍的水晶珠兒,落于鐵慈頸間,有些涼,有些癢,靠得太近,她忽然感受到牡丹香氣裡尚有松香木香薄荷香一般的清涼厚重尾調,飛羽清淺的呼吸落于額間,讓她想起午夜松枝上被山風吹落的雪。
額頭的觸感微潤微暖,柔軟得像心被一團雲揉過。
丹霜出去要水了,赤雪站在後頭,有些愕然,卻不知該不該上前。
一時間整個屋子的氣氛都似乎沉靜而神秘。
半晌,還是鐵慈打破了這一刻奇妙的氛圍,輕聲笑道:“你是在吮吸補水嗎?
”
飛羽低低地笑起來,這回的笑來自于喉間震動,低沉而魅惑,“嗯,很甜。
”
鐵慈的手指顫了顫。
心底唏噓一聲。
這又欲又撩的小妖精。
得虧是個女的,幸好是個女的。
若是知根知底,瑞祥殿再收一房也不錯。
飛羽的唇微微移開了些,她的眼神隐約閃過一絲錯愕。
貼唇原本隻是調笑,以為對方會讓開,對方沒讓開,他斷也沒有自己收回的道理,可怎麼見着那光潔的額頭微亂的黑發,閃爍一絲微微的細汗,就貼住了不想起了呢?
是香氣太過高貴好聞,還是他竟然是個斷袖?
在遼東那許多年,因為容貌太盛,已經超越了性别,以至于不論男女,都沒少了追求者,日常諸人閑話他,也是不分男女,胡亂配對。
日子久了,他自己也模糊起來,曾經思索良久,覺得隻要是美人倒也沒差,但前提必須他駕馭他。
眼前這位,雖然身量細緻,但性格一看就不是個肯被駕馭的。
飛羽往後退了退,在鐵慈的額頭輕輕吹着,懶洋洋道:“公子呀,你可别誤會。
我就是忽然想起我小時候生病,我也是這麼向我娘撒嬌,娘也是這麼給我貼額頭來着。
”
“那你可真幸運。
”鐵慈沒睜眼,淡淡道,“我也曾和我娘撒嬌,可她不肯貼,她怕過了病氣。
”
靜妃體弱,自己不生病就不錯了,哪還能照顧人。
鐵慈自小是跟随父皇長大的,男人帶孩子,總難免粗疏。
親親是沒有的,倒會大把大把苦藥喂她吃。
“不過話說回來,上次我受傷得你相救時,你明明說過你娘不會照顧人。
”
“我好像沒那麼說過哦……”
兩人目光相對,都覺得對方記性不錯,誰也沒被詐住。
“還沒問你,那日如何從地道裡忽然消失?
”
“哎呀可吓死我了!
走着走着地上忽然出現一個洞,一雙手猛地把我拉了下去,底下是一個坑,那人捂着我的嘴,和我擠在洞裡,等到你們出去了,他又帶着我爬上去,還是從地道出去的。
出來後才知道,那人是個打鐵匠,那批人走的時候要滅口所有的打鐵匠,這人警醒,從地道裡先爬了出去,他出地道的時候,遠遠聽見咱們的聲音,還以為那些要滅口的人追來了,吓得跌了一跤,結果無意中摸出地面有塊闆,底下還有一個洞,他爬下去,底下那個洞不通,大概是誰發現過,因為不通就用一塊闆堵起來了。
他隻能在底下等着,那裡憋悶得難受,他冒險開了洞口,正好我走過去掉落,他便把我抓進了洞裡。
”飛羽嘴皮子順溜,将事情說得清清楚楚,“後來出門便分道揚镳了,他說受了驚吓要回老家。
”
鐵慈默默想,很好,很紮實,連後路都堵住了。
當時地道黑暗。
确實她們隻摸了兩壁,沒有想到腳底有玄機。
隻是若是普通木闆,走上去為什麼感覺不出來?
若是機關,那普通打鐵匠又怎麼進去自如?
故事編得看似齊整,其實漏洞百出。
但最妙的是無法查證,唯一的見證人“打鐵匠”不知真假,就算是真的也已經離開。
回地道去查證,那個地下洞一定是有的。
她笑一笑,并沒有繼續細問。
飛羽摸了摸她的額頭,笑道:“好了,退燒了。
”
這邊剛一退燒,那邊丹霜進門示意有人求見,赤雪立即十分聰明地将飛羽請到隔壁院子去奉茶,鐵慈披上衣裳坐起,看見蕭雪崖連同剛趕到的海右布政使來了。
海右布政使已經得令,皇太女不欲顯露身份,因此沒穿官服,遠遠站在門外,向鐵慈行禮。
蕭雪崖很平淡地問候了鐵慈的身體,立即進入正題,表示自己軍令在身,不得耽擱,即将離開此地,詢問鐵慈是否還有什麼别的需要。
鐵慈道:“煩請将軍将李堯周文暢一幹人犯順路押送上盛都……”
海右布政使臉色有些尴尬。
本地官員犯事,尤其是這種大案,按說該由他這個封疆大吏收押審問,形成卷宗,再送呈盛都批複,押送盛都三司會審,皇太女直接繞過他,顯然是不信任整個海右官場了。
蕭雪崖沉默了一瞬,垂下眼,淡淡道:“方才接報。
周文暢在牢中自盡,李堯當時隔牢看見,被吓瘋了,現在胡言亂語,随地便溺,難以控制。
”
丹霜霍然上前一步,“什麼!
”
她難掩語氣中的憤怒:“皇太女千辛萬苦才拿下這兩人,還指望順藤摸瓜,查清海右的問題,如何這麼快就讓他們出了事!
将軍的人不是親自看守麼?
傳聞中威名赫赫的鐵馬營,竟然這般稀松!
”
蕭雪崖冷冷道:“鐵馬營健兒苦守大漠,沙場百戰,建功無數,豈容你這婢仆诋毀!
”
“建功無數,守得國土,卻看不得一座土牢!
”丹霜冷笑,“也或許,根本就沒看守罷!
”
蕭雪崖眉頭一聚,沒有理她,卻對鐵慈道:“鐵馬營我隻帶了三百人随行東南,因此大牢内留登州兵看守,我的人主要守外圍,縣衙和此處。
”
言下之意就是他們确實不是看守大牢的主力。
鐵慈看他一眼,心中微起疑惑。
以蕭雪崖的能力,不會不知道兩個人犯的重要性。
甚至在他心裡,應該是看守住人犯比保護她這個傀儡皇太女重要得多才對。
李堯瘋了,周文暢死了,勾連遼東私制武器的大案就會終結在這兩人身上。
然而僅憑一個李堯,一個周文暢,就真的能手眼通天,給慕容端一路開綠燈嗎?
更何況,這件事裡,李堯和周文暢又能得什麼好處呢?
他們應該也隻是兩顆棋子而已。
鐵慈很清楚,她浴血挖出來的根,已經被人幹脆利落的截斷,将那真正龐大的根系,留在了黑暗的地底。
之後想要再拽出來,就很難了。
鐵慈擡頭看蕭雪崖,蕭雪崖轉開目光。
身邊海右布政使上前一步給她請安,先是自責馭下不嚴,麾下竟有周文暢李堯這等喪心病狂之輩,行下這等滔天大罪;再說自己已經向朝廷上了請罪折子,之後也要等待朝中來員處理此事,屆時一定全力配合雲雲。
随即海右布政使便狀似無意地說起傳說在海右隐居的大儒賀梓,不知怎的忽然對海外産生了興趣,說想要揚帆出海,自己身為海右布政使,有替朝廷招攬延留賢才的責任,聽聞此事後這些日子都忙着找人詢問此事并試圖挽留賀梓,如此才耽擱了對屬下的監管。
說着他便歎着氣,将一個盒子遞給丹霜,說賀梓酷愛書法,自己特意尋了前朝名書家的珍品字畫試圖前去拜訪,結果又被賀梓拒絕。
又說既然如此,這書畫也很是難得,還請皇太女賞鑒。
鐵慈卻将那送上的書畫一把撥開,急道:“扶我起來,我還能行!
大儒也好,書法也好,且随他去。
李堯通敵案卻關乎國體,萬萬不能就此罷休!
”
丹霜有些驚愕,不明白素來大氣溫和的鐵慈如何這般不給封疆大吏的面子,赤雪卻隐隐明白,立即也拿外衣拿鞋子,要伺候鐵慈起床。
鐵慈又對蕭雪崖道:“将軍自可啟程,隻是你的衛兵得借孤一些,另外孤以太女令向相鄰豫中布政使司借兵……”
海右布政使司猛地上前一步,随即又站住。
苦笑着深深長揖,道:“殿下傷病未愈,萬不可再勞動玉體。
殿下在我海右遭劫,是臣之過失。
臣願竭盡所能,隻求殿下寬心開顔。
”
鐵慈便停了腳,微微一笑。
有人不想她查下去。
便拿賀梓的消息來轉移她注意力,又送上了招攬賀梓的敲門磚。
好忽悠她趕緊放下這裡的事去追賀梓。
可是,就這?
就這就想讓她堂堂皇太女咬牙吃悶虧?
不出點血怎麼行?
鐵慈微一沉吟。
一意孤行要查目前肯定是不行了,對方在讓步和談條件,真逼急了,對方反撲,她目前實力隻怕也不足以應付。
鐵慈對于幕後到底是誰并無太大的執念,畢竟整個朝野将來都是她的,什麼樣的人能有實力和必要做這種事,左右也就那幾家。
時機未到,抓住不放也沒用。
那就唯有抓住機會讨價還價,好歹要點實惠的補償來。
但是能要的,也得仔細衡量,獅子大開口也是無用。
必須在對方能接受的範圍内。
正想着,忽見海右布政使司的随從匆匆而來,和布政使低語幾句,布政使臉上露出詫異神情,沉吟了一下道:“如今已經有了,便謝絕吧……”
鐵慈耳力好,隐約聽得是什麼孤品,轉賣的事,便問:“何事?
”
布政使略一猶豫,道:“前陣子臣一直在搜尋各類名墨卷和古籍孤本。
滋陽知縣說手頭有前朝《适行集》孤本,想要賣與臣。
隻是臣這裡已經有了前朝柳衡知的《題夜雨空寺》,倒也無需這孤本了。
”
“為何忽然要賣?
”
“滋陽知縣欲待辭官,臨行要湊盤纏和遣散幕僚的安家費用。
”
鐵慈聽了不置可否,過了一會才道:“那便去瞧瞧。
”
海右布政使不知道她要瞧什麼,但也隻能跟着,鐵慈披了衣裳,緩緩往後宅去,縣令沒有帶家眷,自己在後宅小院裡住着,院門大開四敞,能聽見裡頭的對話。
“……要麼,這《适行集》你便拿着吧,回鄉後說不定能遇見合适的買主,多少貼補一些家用。
”
“東翁,你何不試試賣與那茅公子?
瞧你自己,也沒多少盤纏,日後回鄉如何過活?
”
“那罷了吧,那茅公子,瞧着就不是個愛書的,可别糟踐了我的孤本。
”
丹霜黑着臉,鐵慈微微一笑。
眼光挺準。
之前蒼生塔下幾方博弈,縣令早早地被逐了出去,後來的追繳淵鐵武器,乃至海右布政使司來了之後,都未曾讓他參與任何事務,縣令和那些外圍兵丁一般,始終不清楚鐵慈身份,隻知道是個地位不低的貴公子。
裡頭幕僚還在絮絮叨叨:“東翁啊,不是我說,當初您就該好好支應那位茅公子,若一開始就和他交個心,現在何至于如此?
”
院内縣令沉默了一會,從門縫裡隐約看見他微帶悔意的神情,半晌才歎息一聲道:“是我看走了眼……但是機會稍縱即逝,錯過便錯過了。
如今這個情形,報上朝廷,就算和我無甚關系,但我是一縣主官,無論如何也是個失察庸碌之罪。
與其等朝廷派人申饬當面奪了我這官帽印信,不如且為自己留一份尊嚴,自行挂冠求去罷!
”
他頓了頓,仿佛自我安慰般地道:“倒也不必如此後悔,那茅公子便是出身貴介,也不過一未曾入仕的白丁,還能主宰我的仕途,免我罪責不成?
我且自去,落個清淨罷了。
”
院内兩人相對默默無言,半晌隻聽縣令一聲長歎:“未見籠雲心,誰知負霜骨……終究是我自誤了……”
鐵慈聽了幾句,便原路返回,海右布政使莫名其妙跟着,心裡惦記着自己的任務,正要再試探試探,忽聽鐵慈笑道:“你方才說要竭盡所能,讓孤歡喜?
”
“殿下盡管吩咐。
”
“周文暢死了,來州知州空缺,你覺得誰合适補上來?
”
海右布政使一懵,正想說這樣的地方重要官員自己如何能做主,對上鐵慈微帶笑意的目光,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禁心間一緊。
片刻後他垂眼道:“臣瞧着滋陽知縣尚可。
”
“可在哪裡?
”
“……愛民恤物,箕風畢雨。
不為強權所挾,不為巨利所惑。
雖私德略有不謹,然不損大節。
”
鐵慈的手指輕輕轉着茶杯。
能做封疆大吏的,果然都不是常人。
反應很快,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扯出的這理由倒也合适。
李堯把持滋陽縣衙,一定不會少了對縣令的威逼利誘,把持不住的同流合污,性子耿直的難免要被滅口。
滋陽縣令抵受住了誘惑,抗争無果後以沉迷酒鄉的方式沉默抗議,雖然缺了幾分血性和堅持,但基本的氣節還是有的,危急時能挺身而出,辭官時猶自想着厚待下屬,品性也算過關。
海右布政使道:“臣稍後便向朝廷上保書。
”
鐵慈舉起茶杯,微笑着遙遙對他一敬。
又道:“另外還有兩個小想法。
”
海右布政使聽了,苦着臉應了,心想債多不愁,談條件這事兒,本就是在勃然大怒和勉強接受之間反複橫跳,皇太女要網羅培養人才,并且開始把自己人安排到重要職位,這事兒就該上頭那些大佬操心去。
蕭雪崖一直冷眼旁觀。
覺得皇太女還不如完全是個庸才,如此才不會野心勃勃,為人所忌,死得更快。
但他學了乖,不再一臉讨人嫌地冷嘲熱諷,畢竟皇太女的嘴也很讨嫌。
鐵慈知道他在想什麼。
但她無所謂。
蕭雪崖懂個屁,她顯露不顯露野心,蕭家都不會想她安穩登上帝位,那還遮掩什麼,能趁機撈一把便撈一把。
兩人告退,鐵慈病後疲弱,又出了一身汗,正好丹霜端水進來,飛羽不知從哪又冒了出來,往她床頭一坐,笑道:“我幫你擦背吧。
”
鐵慈心想這人真自來熟。
但飛羽仿佛有種令人親近的特質,别說自己,就連防備心很重的赤雪丹霜,對飛羽也沒什麼拒絕的意思。
美人總是讨喜的。
她笑:“怪不好意思的。
”
“我們青樓中人,伺候人慣了的,你不用不好意思咯……”
“那倒不是。
我們公子哥兒,享受人伺候也是慣了的。
”鐵慈一本正經地道,“我是怕你把持不住,占我便宜。
”
飛羽呵地笑了一聲。
都是男人,誰還稀罕看你。
鐵慈也笑一聲。
都是女人,誰還怕你看。
調笑一句後,她便順手脫衣扔在床上,都是女人,脫件外衣也沒什麼,飛羽坐在她對面,漫不經心地看着,鐵慈因為養傷,外衣裡頭就是寬大的深衣,衣領松松垮垮,露出修長頸項。
飛羽個子高,坐得也比較高,眼光随意一掠,就看見了衣領下平直精緻的鎖骨,一抹雪白的胸口,還有一點……
他好像看見了什麼不一樣的東西,但還要再看時,鐵慈已經起身,走向屏風之後。
她進了澡桶,才發現自己胸前的假皮僞裝不知道什麼時候微微裂開了一些,露出點底下的肌膚來,此刻飛羽在,她自然不會脫掉所有僞裝洗個痛快,便将假皮抹平了。
屏風外,丹霜過來趕人,飛羽卻不走,笑嘻嘻對着屏風後伸頭,說:“公子答應我給他擦背,姑娘你可别耽誤我領賞錢。
”
丹霜從袖子裡抓出一大把錢塞給他,“賞錢是吧?
這就給,你可以走了。
”
飛羽接了賞錢還是不走,“公子這麼怕人看?
怎麼和姑娘家似的。
”
鐵慈懶懶道:“我若是姑娘家,那你還是男人呢!
”
飛羽:“哈哈哈。
”
鐵慈:“呵呵呵。
”
話說到這裡,還堅持不讓人進來,倒顯得心虛。
鐵慈對這個青樓頭牌也很有點想法,總覺得她神出鬼沒的,頗有些神秘,也不介意多打點交道看看底細。
便笑道:“那便來呗。
”
飛羽拿了個絲瓜瓤子笑嘻嘻進來了,鐵慈趴在澡盆邊沿上,整個人都埋在水下,隻露出雪白的脖頸和一點肩背,飛羽瞧了一眼,便扔了手中的絲瓜瓤子。
這一把好肌膚,怎能拿絲瓜瓤子摧殘。
她靠在澡盆邊,捋起袖子,伸手就要把鐵慈向外薅,笑道:“哎我的公子,說好的擦背,可别盡躲在水裡。
”
鐵慈擡頭看她一眼,手一伸,嘩啦一聲,飛羽被拽進了水裡。
飛羽:“……”
這忒不按常理出牌。
澡盆不算大,兩個人自然很擠,鐵慈向後仰,雙臂抱頭靠在澡盆邊,慢悠悠道:“給臭男人擦背有什麼意思?
倒是美人出浴才更有看頭。
”說着眼神色迷迷地上下梭巡。
飛羽的衣裳向來極其寬大,此刻沾了水,慢慢地向裡聚攏,飛羽迎上鐵慈目光,忽然嘤嘤一聲,雙臂抱胸,往水裡一蹲。
若再配上個“你别過來”的音,活脫脫惡霸強迫良家婦女現場。
她蹲下,鐵慈便站起,水花飛濺,誰也看不清誰,等到水花停息,鐵慈已經出了澡桶,而飛羽在澡桶裡,寬大的衣裳花瓣一般浮在水面上,對鐵慈飛了個媚眼兒。
鐵慈披着寝衣,對着她擡了擡下巴,示意她也脫衣服洗澡。
飛羽便慢吞吞脫衣服。
鐵慈靠在闆壁上,懶懶伸着大長腿,一點也不避諱地,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