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下午,連夜逃出靈泉村,挂着碩大黑眼圈的鐵慈和慕容翊,出現在躍鯉書院山門前。
書院經過一番整修,現在已經往後山又擴建了數百畝方圓,山門也擴建得更為雄偉氣魄,之前的牌坊旁立了石碑,镌刻了此次為重建書院捐資出力旳地方士紳名單,名單上頭勒刻了皇帝親筆手書的“樂善好施”。
牌坊則勒刻“萬世師表”。
此刻山門大開,來往人等絡繹不絕,躍鯉書院的學生在門口排開一字型長桌,專門接待各方來客。
這些選出來的學生,有男有女,都口齒清晰,言談便給,落落大方,熟悉各類庶務,有條不紊地核對來客身份,登記名單,安排住宿,帶領參觀……山門前人多而不亂。
鐵慈不急着進門,和慕容翊遠遠站在一邊,看着這山門前的安排,看見祁佑在山門前放下了袍角和袖子,對着萬世師表的山門帶頭恭敬一揖。
看見一對一模一樣的雙胞胎,頂着看起來十分天真可愛的臉,沐浴着四面女俠女學生們母愛爆表的目光,談笑風生地向裡走。
看見方懷安站在萬世師表的牌坊前,久久凝望着那四個字,眉頭皺起,不知道是為這絕無僅有對躍鯉書院的高度評價而不滿,還是對策鹿書院沒拿到這四個字而遺憾。
鐵慈也看見了那個驕傲的李家旁支小姐,她那一大堆的從人被躍鯉書院的學生客氣而有禮地攔在了門外。
書院有規定,仆從一律不得進入,所有人的安全,自進入書院後,由躍鯉書院負責。
每個書院都有專門的護衛隊,躍鯉這裡,還是容家和太女九衛指揮使共同招募訓練的精銳。
鐵慈還看見那個穿着樸素青布鞋的少女,仰頭望着躍鯉書院的牌匾,眼眸閃亮如星子,顯然對于躍鯉書院渴慕已久。
簡奚站在躍鯉書院高偉的漢白玉牌坊下,快樂地和身邊的師姐道:“總算看到躍鯉書院了!
我當初差點……”
她及時打住。
心道好險。
在策鹿書院的師姐面前,說自己差點進了躍鯉書院,後來因為上京投親才錯過了躍鯉,豈不是讓師姐不快?
不過師姐也沒在意她說什麼,她的眼珠子忙着看各地風流才子還不夠呢。
簡奚便不說話了,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快樂地打量着躍鯉書院,看那高大的山門,白石鋪就的長長階梯,階梯盡頭足可供千人蹈舞的廣場,漫山碧翠間錯落有緻的亭台樓宇……這些地方,都曾為皇太女所踏足,山川留步,河流照影,都是屬于那個人的風采痕迹。
那是她一生的偶像,無人知曉的救贖。
出身小吏之家,女子的既定命運,便是幼守閨閣,少年出嫁。
她卻自幼愛讀書。
好在是家中獨女,父親也開明,為她請托了族中富戶,上了人家的女子族學。
年紀漸大後,女子族學便解散了,她當時聽說躍鯉書院招收女學生,懇求父親,但家裡卻支付不起書院的束脩。
而此時有人來提親,父母都意動。
眼看命運要按着既定軌迹滑落,卻在此時,躍鯉書院巨變,皇太女其後回朝,引起了一系列朝政變動,她父親的頂頭上司調入京中,因為賞識她父親的能力,來信邀她父親去盛都做他的佐官。
她因此逃過議親,進了盛都,安頓下來花了半年,等到父母想給她再議親事的時候,躍鯉書院重新開放,皇太女在書院的事迹流傳,躍鯉名聲大震,其餘書院感受到壓力,紛紛破例招收女學生。
因為女學生不好招,又降低了對女學生的束脩要求。
她趁機苦求父親,拿皇太女日後入朝,女子地位将更進一步,還可能需要更多女子佐官為誘餌,請求父親給她,也給家族一個機會。
才得了策鹿書院的就學機會。
為此家中也算耗盡家财,所以她日夜苦讀,功課優異。
隻是畢竟是女子,在剛剛才招收女學生的策鹿書院,終究屬于弱勢,她學業優異不下方師兄,外頭傳播卻總是方師兄的名聲。
不過簡奚并不想太在意這些,她心中有個小小夢想,無關聲名地位。
她隻想親眼看看躍鯉書院,走過太女走過的路,觸摸太女曾經觸摸的花草木石,可以默默對那個尊貴又神奇的女子說一聲謝謝。
謝謝她改變了自己的命運,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
策鹿書院的就學經曆讓她知道其實女子就算讀書也未必能和男子一般,有同等的機會,可是拜太女所賜,她有了讀書的機會,學會了更多技能,看到了更廣的天地,她就算沒有機會出頭,依舊可以像靈泉村遇見的少年說的那樣,走出去,做自己。
不過……簡奚歎口氣,她還是很想站在朝堂上,和那些官員站在一起,一起為女帝的江山殚精竭慮,為蒼生造福啊。
隻是現實告訴她,這不過是個夢想,連參加一個三院之比,她都被勒令收斂鋒芒,要力保方師兄取勝,否則就不許她繼續就讀書院,還談什麼出将入相,為官一任呢?
“……簡師妹,這裡便是當初太女就讀的良堂了。
”躍鯉書院師姐的聲音溫柔地響在耳側,簡奚從人群縫隙裡探頭看去,屋子最後面一張桌子頗有些突兀地放在正中,顯得比别的桌子高一些。
身邊有人在說這桌子的由來,太女上課第一日如何被人下馬威,架高了桌子,又如何一腳踏平了高處,更以三門優的賭約,逼得戚元思差點吃屎。
這都是慈心傳裡的故事,說的人口沫橫飛,聽的人神采飛揚。
簡奚都快能背這本書了,她的注意力落在良堂門口的牆壁上,那裡似乎曾經有人作畫的痕迹,但是又被草草覆蓋,隻能看見一點深深淺淺的印子。
因為并不是真正的畫,不同的角度才能看見,日常走過良堂的人無數,隻有很少人才能注意到,注意到也不過驚鴻一瞥,少有人為此停留。
隻有簡奚,好奇地想知道這裡曾畫了什麼,伸手去摸。
身邊忽然有人道:“這裡曾經畫過紅日,大漠,草原,駿馬,保家衛國的戰士。
”
簡奚回頭,就看見昨日幫自己挂彩條的少年,她讷讷一笑。
兩人在這裡停留,自然吸引了很多人注意力,當即有人走過來,方懷安和雙胞胎都在其中,鐵慈随手将當初丹野畫過的畫簡單畫了幾筆,方懷安點頭道:“頗為雄渾”。
他一開口,簡奚就退到人後,鐵慈看了一眼。
雙胞胎對視一眼,笑道:“作畫人定然熱愛他的土地和子民。
”
鐵慈想起丹野,點頭微笑。
旁邊慕容翊忽然淡淡道:“但是諸位不覺得,這畫裡缺了什麼嗎?
”
這話一出,衆人都仔細打量那畫,有人試探地道:“缺了将領?
”
“缺了宣講要義的文臣。
”
“這畫的是戰争,缺了慶功宴。
”
七嘴八舌,鐵慈就笑着聽。
不置可否。
直到一個聲音微帶怯意地道:“我覺得……缺了女子。
”
鐵慈回頭,看見簡奚鼓起勇氣上前一步,卻在衆人看過來的時候,下意識退了一步。
有人不以為然,道:“沙場百戰,要什麼女子?
”
立即就有女俠遠遠呵斥:“白癡不聞狄帥乎!
”
一衆雄性立即斂聲。
雙胞胎齊齊拊掌:“君等不聞皇太女文治武功乎?
”
這下更沒人敢說話了。
遠處容溥帶着幾位老師走了過來,他本來是去山門口迎接鐵慈的,等了半天隻看見丹霜等人,聽說鐵慈已經進去了,又急急追過來,此刻看見人群裡的人,容溥當先停了腳步。
跟在他身後的老師,很多都是新招的大儒,并不認識鐵慈,見院長停步,便也停了。
容溥打起他的小花傘,隔着人群,看着大半年不見的鐵慈。
去燕南一趟,曬黑了。
但眼睛更亮了,氣質也更加沉穩。
他眼底有不能自抑的笑意,太女啊,就是有這種讓人下意識傾聽跟随的本事。
再見心上人是件很美好的事,前提是心上人身邊沒有某個小白臉。
容溥的目光輕飄飄地從慕容翊臉上掠過,人群裡慕容翊敏銳地察覺到了,回頭看見容溥,唇角一勾,伸手搭在了鐵慈肩上。
此刻鐵慈正在按當初丹野的畫,添上女性角色,見這家夥添亂,順手就把他的手打了下去。
慕容翊笑得越發開心,看也不看容溥一眼。
容溥微微一笑。
他身邊跟着院長書記,算是他的文書,看見院長笑得燦爛,便問身邊護衛:“叔,院長怎麼忽然笑得這麼歡喜?
”
跟在容溥身邊的護衛,也是當初陪他一起在書院呆過的,聞言歎一口氣,道:“因為氣瘋了。
”
書記:“……”
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