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不是毒。
叫合歡蝶,聽起來像是什麼淫亂動情之物,但其實也不是。
“這東西來源複雜,先是一種叫合歡蝶的花,生長在黔州和燕南交界處的深山之中,三年萌芽,三年抽枝,再三年才開花,花隻開三天,還不定季節時間,所以雖然不算珍稀,花卻非常難得。
花開時光彩美麗如蝶,引得一種異蝶前來吸食花蜜花粉,之後這種異蝶産下的卵,才是真正的合歡蝶卵。
得到這蝶卵後,以玉盒盛裝,四周放置十餘種獨特草藥毒物保存。
使用時将卵彈在對方身上,那卵是透明的,粘性極強,也極小,根本無從發覺。
卵沾着人身會立即孵化,如水滴烘幹,隻留下一道痕迹如彩光,經年不化。
此物号稱能令人改換容顔,散發香氣,從而令人傾心,渴求一遇,所以有名合歡蝶。
”
鐵慈道:“聽起來倒像燕南黔州等地會有的某種蠱,少女給喜歡的男子下了蠱,那男子便能愛上她,從此死心塌地,至死不渝。
”
一轉眼看見慕容翊眼睛亮了,頓時失笑,“你這個表情做什麼?
難道我對你還不夠死心塌地麼?
”
赤雪:……這狗糧我猝不及防。
慕容翊:……這表白我也猝不及防。
鐵慈其人,從不扭捏也不故作矜持,但也很少熱情如火。
慕容翊有時午夜裡将兩人之事反複琢磨,總在想,鐵慈是不是心中裝下了太多江山百姓,導緻愛情已經沒有多少盛放的地兒了?
到如今他才隐約察覺,并不是放不下沒有放,而是她習慣了我之所愛不張揚,越珍重的越放在心深處妥帖收藏,隻偶爾陰晴雨雪,略一擦拭,便熠熠閃光。
慕容翊笑起來。
他曾經遺憾過所愛的這個人,不會把愛熾烈地寫在臉上挂在嘴上。
可如今他覺得,這樣也是很好很好的。
在平靜攜手而過的路程裡,偶爾得她不經意稍一掀開,就見秘密花園,浪漫天地。
乍然相逢的驚喜。
赤雪從無聲的打擊中回神,咳嗽一聲,好打斷那兩人忽然黏纏的目光,把注意力拉回到更重要的事情上,“……但我這裡得了容院正給的一本醫書,其上關于合歡蝶的記載卻有不同。
書上說,合歡蝶因為這樣的功效,被以訛傳訛,讓很多人以為其功用和燕南入情蠱類似,但其實大有不同。
合歡蝶的作用,是改換容貌和體氣。
”
鐵慈聽她加重了的語氣,怔了怔,已經察覺了不對。
“改換,不是改進。
所以說……”
“容貌醜陋和平庸的人,能改得美貌芬芳,自然能吸引心儀的人,成就好事。
而世人容貌大多平平,是以合歡蝶有了這樣的名聲。
”
“但其實對于容貌臻于極緻,無可改進的人來說,合歡蝶的作用,就是反向的。
”
“對,它能讓醜的變美,也能讓美的變醜。
”
“隻是因為它對于容貌改換臨界要求的标準比較高,所以之前出現的寥寥幾例,都是變美。
才成就這種名聲。
”
“或者這麼說,如果對方很美,就不該用在自己身上,而是用在對方身上,使對方變醜,自己不就能高攀上了?
”
鐵慈皺皺眉,這思路令她不适,會想起樓析和狄一葦。
慕容翊道:“誰這麼無聊?
”
問是問,心裡已經想到了誰。
“不,合歡蝶其實還有一個世人一般不知道的後果。
就是它使用在誰身上,容貌改換後,人的身體會變得虛弱,因為合歡蝶說是無毒,但其實非常要命,它會和這世上很多無毒的東西藥性沖突,會無時無地生成各種毒性,不緻死但會破壞人的身體,人從此會多病多災……”
這就很惡毒了。
想要變美的代價麼?
“這還沒完,合歡蝶卵孵化後,是具有傳染性的,和中招的人接近越多,越可能也中招,效果雖然遞減,但卻有可能因為各人體質不同,産生不同的反應。
”
慕容翊聞言,猛地後退三步,随即眼眸一沉。
之前聽說中了合歡蝶的時候,他無動于衷,此刻聽說還會影響鐵慈,頓時動了真怒。
鐵慈臉色也不好看,談家人真是惹事精!
這事兒九成九是談秀月幹的,談秀月一直在後船,唯一的機會就是慕容翊查船将她揪出來那次。
鐵慈有些後悔,當日她不該畫那畫開玩笑的,亂了慕容翊心神,否則以他的敏銳,就算合歡蝶再怎麼難以察覺,他也應該能發現的。
但是問題來了,談秀月雖然出身西州,緊鄰黔州和燕南,但是合歡蝶卵如此珍稀,憑談家,憑她,不可能得到那東西。
慕容翊笑問鐵慈,“你介意我殺了你表妹麼?
”
“别急。
殺了也拿不到解藥……”
“沒有解藥。
”
兩人都看向赤雪,赤雪将書一揚,“書上寫的。
”
“去和丹霜說,帶人去後船,悄悄控制住談秀月主仆。
”鐵慈道,“尤其是那個小厮……”
話音未落,幾人都聽見隐隐傳來喧嚣,還有噗通落水之聲。
幾人掠出艙房那一刻,正聽見後船上甲闆上,值守的人在奔走大喊:“有人劃走了小船!
還有人落水!
”
鐵慈一看,後船上的救生船已經被劃走,船上一個黑影正在奮力劃船。
而船後,撲騰着一個人,一邊拼命去扒那船,一邊尖叫,“帶着我!
帶着我!
是我幫你找到船的!
”
正是談秀月和她那小厮。
那小厮埋頭劃船,理也不理追在後面大叫的談秀月。
忽然身後喧嚣忽止,連談秀月的聲音都沒了,小厮下意識回首,就看見後船桅杆之上,站着一條人影。
颀長秀越,衣帶淩風,身後蒼天湛青,一輪冷月濛濛,他遙遙俯瞰,涼過月色。
小厮隐約見他唇角一勾。
似有意,似無情。
小厮心底一涼。
下一瞬屁股也一涼。
他低頭一看,瞳孔一縮。
船底不知何時,竟然少了一塊闆,水已經漫過船幫!
這救生船,竟然早已做好了入水既融的手腳!
下一瞬厲風呼嘯,湖水裂壑,一支長箭破空而來,血花爆現。
小厮一頭栽倒在船中。
飛箭射來時順便掠過了談秀月頭頂,她隻覺得頭頂一涼,一擡頭看見半空黑發飛散。
她吓得叫都叫不出。
身後有人飛渡而來,拎起了她。
下一步要去拎小厮的時候,小厮的身子忽然無聲無息地沉了下去。
下來的慕四眉頭一皺,将談秀月随手一抛,就去拉小厮。
提供藥物的一定是他,解藥也要着落在他身上。
人倒是一拉就出了水,卻軟綿綿毫無動靜。
慕四一探鼻息,臉色就沉了。
人已經死了。
方才明明隻是穿透肩膀。
居然就在他面前,這須臾之間,殺人滅口……
他惱了,轉身就要投入水中,追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滅口的王八羔子。
上頭慕容翊喝:“慕四,回來!
”
慕四不理。
丹霜還看着呢,他得把臉面找回來!
一條人影飛下船頭,向他遊來。
慕四一回頭,頓時怒喝:“水冷,你下來幹什麼!
”
丹霜也不說話,濕淋淋沖上船,一把抓住他領口,拖了他就走。
剛才主子喊都喊不動的牛脾氣,給丹霜這麼一抓,也就抓走了。
上頭慕容翊涼涼笑了一聲。
娘的,男生外向。
回頭打包了送給丹霜好了。
算是他給鐵慈的聘禮之一。
省得放在眼前礙眼。
丹霜一手拖着慕四,慕四拎着小厮的屍首和談秀月回到了船上。
他親自審問,談秀月遠遠看見鐵慈,大聲求饒慘叫,鐵慈看了看她,轉身回艙。
自作孽不可活。
慕四過了半個時辰來回報,臉色不大好看。
談秀月一問三不知,隻說這個小厮是嬸嬸推薦給她的,之前并不是談家的小厮,也是談家在回鄉之前臨時進入隊伍的,她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合歡蝶是對方給她的,她隻負責用了這東西,解毒什麼的,一概不知。
她甚至一臉懵地反問,這怎麼是毒呢?
我再三問過阿霖,他和我發誓說沒有毒的,還自己碰了給我看的!
沒有孵化的合歡蝶便是吃了也沒事,碰了自然沒問題。
談秀月回到船上,慢慢安心了,回答了幾個問題,就要見鐵慈。
慕四白費力氣心情不好,不想和蠢人多說話,把她往底艙一關,走了。
身後談秀月扒着艙房大哭:“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
我是太女的表妹,你這麼待我,太女一定會拿你問罪!
”
慕四:“讓她閉嘴!
說一句話喂一口屎!
”
慕四一直覺得戚元思書院經曆非常有意思,正愁沒人給他這個機會呢。
談秀月以為是恫吓,還要鬧,但在有人真的端來恭桶後,她閉嘴了。
上頭聽着的丹霜沉着臉。
殿下的防守已經足夠嚴密,都沒給對方任何機會,談秀月還能追上來,這裡面并不簡單。
聽到回報的鐵慈沉默了一會,道:“前方渡口赤雪你派人下船,去找談家人查辦此事。
”
慕容翊道:“讓慕四派人一起去。
不管問出什麼結果,談家人都不用回鄉了。
山匪或者水匪打劫,都行。
”
他不等鐵慈表态,直接道:“遼東雪原很适合他們。
”
萬裡雪原,深處幾乎了無人迹,若非特地接應,也永遠走不出來。
那裡沒有住戶,但有一些礦藏和挖礦的人。
談家人以後就在那裡一輩子和山洞石頭為伍吧。
這是他最大的仁至義盡。
鐵慈沒說什麼。
談秀月傷害了慕容翊,她心中歉疚。
她仔細觀察慕容翊,卻沒看出他哪裡不對。
心中湧起希望,也許沒事呢?
慕容翊站了起來,似乎想要摸摸她,卻忽然縮回了手。
然後他走到鐵慈艙房那個推門機關處,弄壞了機關。
再然後他從慕四身後拔出慕四的刀。
慕四臉色都變了。
“不是吧這點挫折不至于要自殺吧……”
慕容翊似乎很想踹他的,但也沒踹,而是走到艙房前,淵鐵刀唰唰幾刀,生生劃出一道門,那門的位置正對應他的艙房。
他的艙房原本是沒門的,門在鐵慈艙房内,是為了方便他幹些不太好的事,雖然事實證明他想多了,但是此刻自己不得不又劈個門出來,鐵慈覺得怎麼瞧都有點慘。
慕容翊又拎了紅顔料來,在劈開的“門”上畫了幾個字:“存毒重地,想死請進。
”
然後他開門,進去,然後挪動重物聲音,門被堵上了。
慕四趴在堵死的門上喊:“你做什麼!
”
慕容翊:“居船自我隔離!
”
鐵慈:……雖然很慘但我怎麼這麼想笑呢。
隻是現在笑出來實在太沒良心了,而且慕容翊這個魔王一定會暴走,為防無辜遭殃,鐵慈隻得正色道:“别堵死啊,吃飯怎麼辦?
我想你怎麼辦?
”
裡頭沉默了一會,艙壁上一陣嚓嚓響,現出一尺見方的一個洞口。
懂了,從這個洞裡送飯。
這是自絕于人民的節奏啊。
鐵慈忍笑道:“倒也不必如此,瞧你現在好好的,也沒變醜啊,再說變醜了我也不嫌棄你。
”
裡頭慕容翊似乎被安撫,問她:“那假如你也染上了變醜了呢?
”
“難道你會嫌棄我?
”鐵慈詫異。
“那自然不會。
”
“那不就結了,咱們一對燒糊的卷子正好相配麼。
”
慕容翊坐在艙房裡,翹着二郎腿,心想偶爾吃點虧似乎也不壞啊,瞧十八居然都會滿嘴甜言蜜語地哄他了。
他自然要得隴望蜀貪得無厭,幽幽地道:“可是人家心口痛……”
外頭鐵慈沉默了一會兒,也幽幽地道:“如果你還要用這種語氣說話,那不管你醜不醜,咱們現在就分。
”
慕容翊:“……我哪都不痛我好得很你放心吧關上幾天确定沒事我就出來了咱們堂堂大男人還怕一點挫折麼要不要我做幾個伏地挺身給你看……”
鐵慈早就走開了。
她下了樓,甲闆上池卿博夫妻在等候,見了她,池卿博首先面含愧色地給她行了禮,“葉公子,方才我們聽說慕公子似乎有些不妥,此事我們原本已經發現,礙于諸多顧慮沒有及時和您說起,特來向您緻歉,并想問問是否有我夫妻可效勞之處。
”
鐵慈倒沒想到他竟然如此坦蕩,凝視着他道:“池公子說的是什麼不妥呢?
”
“應該是合歡蝶卵吧,之前我看見慕公子衣裳上似乎有些痕迹。
”
“那之前池公子為何不說呢?
”
“合歡蝶卵痕迹太淺,我驚鴻一瞥,不敢确定。
而且就算有蟲卵痕迹,也未必一定着道,是以我怕葉公子以為我嘩衆取寵,無事生非,未敢多言。
”池卿博臉上愧色更深,誠懇地道,“是我瞻前顧後,私心太重,耽誤了時機。
”
他說話時阿麗騰并沒有插話,也沒有解釋什麼,隻緊緊依靠在他身邊,含笑凝視着他的臉。
顯然她對夫君從無質疑,且時刻共進退。
這對夫妻之間,有種溫柔又堅定的氛圍。
讓人瞧着,便覺得安心踏實。
尤其阿麗騰,伴在夫君身邊時,整個人從内而外散發着由衷的快樂,叫看見的人都忍不住愉悅起來。
這種感情如果能演,奧斯卡都甘拜下風。
鐵慈也不禁柔和了面色,道:“我身邊有曾經常出入黔州燕南的人,認出了這合歡蝶,但現在慕公子有無着道,确實尚且不知。
”
“葉公子可以試試。
”
“哦?
用什麼辦法?
”
半個時辰後,各式香料、湯水、菜肴流水般的送進了慕容翊的艙房。
池卿博說,合歡蝶和它物生成的毒是不可預計的,和每個人的體質以及所練武功有關,甲之砒霜乙之蜜糖,隻能一件件摸索,确認是哪種之後盡量避免。
之前中過合歡蝶毒的人,還有數年不發作,直到某次經過豬圈,忽然倒地死亡的。
鐵慈說這範圍可太大了,但池卿博說,會合成毒素的,基本還是集中在會散發氣息的東西上。
至于解法,池卿博說,世間萬物以毒攻毒,毒物周圍多半有解藥,所以找到當初尋到合歡蝶的地方,在那裡尋一種黑紅相間的蘑菇,烘幹再輔以幾種藥草,解藥便成了。
隻是那蘑菇周圍多半會有大量毒蟲守護,想要取得很難。
想知道合歡蝶在哪找到的,就得知道下毒人是誰,但下毒的那個小厮已經死了。
池卿博很是為難,思索良久,指出了幾個以往傳說中生過合歡蝶的地方,有黔州,有在黔州和燕南交界,船隻在下一個渡口停船,慕容翊和鐵慈都派人下船,先去黔州大山中尋找。
池卿博本來可以下船的,但因為還要幫忙解毒,就暫時留在了船上。
各種常見的香料湯水菜肴送進慕容翊房裡,但都沒發生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