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慈溜溜達達回宮。
一點也不擔心丹野追來。
她對那一條街的青樓有信心。
而在兩大婢子看來,皇太女大可以對全大乾的青樓都放心。
這當然不是因為皇太女是所有青樓的幕後老闆,純粹是數年前,太後忽發奇想,要取締天下的青樓。
這原本是好事,但取締的方式并不美妙,太後認為妓女以色媚人,敗壞綱常,下令所有妓女黥面發配至各蠻荒之地。
那些地方或者炎熱異常,或者終年飄雪,這些養尊處優的女子一旦去了,路上就能要了她們的命。
而黥面之刑,也會絕了她們得到照顧的可能。
此令一下,群芳哀哭,但她們身份低賤,雖然認識無數達官貴人,但關鍵時候,達官貴人可不願意認識她們。
後來有膽大女子,無奈之下,在皇太女從清淨寺回宮的路上攔駕,請求太女看在同為女子份上,救她們一救。
這話其實冒犯之極,其時皇太女卻沒有生氣,卻也沒有當場答應。
隻說會想辦法斡旋,聽來完全像一場托辭。
衆女絕望地看着鳳駕離去,已經做好了相約自殺的準備。
鐵慈回宮之後,就通過顧小小,請來了顧尚書。
第二日,顧尚書上書,提出青樓取締固然順應人倫,隻是天下這許多妓子,全部押送邊疆,耗費軍力糧米,押送去了也不能勞作,平添路上白骨,有傷天和,于太後賢名也有損。
倒不如令其戴罪立功,取締私娼,轉為官妓,每年輪流勞作一月,勞務所得捐獻善堂,并增加青樓樂館之類煙花場所稅賦等等。
說白了就是要将這些女子利用起來,多勞動,多交錢,為國家增加财政收入,為百姓做點貢獻。
鐵慈知道朝中文武,其實不乏和某些名妓交情不凡心中不舍者,隻是輕易不能出這個頭。
隻有顧尚書是個正人,不愛摻和這些事,隻關心如何從有限的國庫中挪出足夠支應各方索要的銀子來,隻要和他說某件事能掙錢,他一定樂意出頭。
果然顧尚書一開口,便有人站出來,以各種理由來委婉為這些妓女求情。
文臣誰都有三寸不爛之舌,太後終于松動,采納了顧尚書的建議,盛都妓女逃得一命。
後來人們明白其中隐情,盛都妓女們的閨房裡,人人偷偷奉皇太女的長生牌位。
那年,皇太女十一歲。
所以别說糊弄一個西戎小狼王,便是把這隻狼扒皮抽筋,妓女們也一捋袖子,幹了!
至于什麼傳個謠言,在朝野間嚼弄個笑話,鐵慈需要三更傳,絕不會拖延到五更。
盛都熱搜榜幕後大佬,鐵慈也。
鐵慈回到宮中,第一件事就是加緊收拾,開始封宮。
天色已晚,趕緊扯呼。
赤雪丹霜一邊被她指使得團團轉,一邊詫異地問:“殿下,太女出宮曆練是要經過禮部專門排儀仗流程,并且昭告天下,由百官送出京十裡的。
最快也要半個月的功夫才能把這些事整饬完,您這麼着急做甚?
”
“什麼?
你們是要全天下都知道我什麼時候出京,帶了幾個人,去了哪裡,然後安排搶劫的搶劫,安排暗殺的暗殺嗎?
”鐵慈揚眉,“還是你們覺得,那批被我連累不得不出京吃苦受罪的盛都豪門子弟,人品高潔,度量寬宏,絕不會想趁着和我一起出京的機會,聯合起來搞我?
”
一陣沉默。
赤雪轉身出門:“姐妹們,把我的十全大補百寶囊和京中子弟八卦大全都找出來!
”
丹霜默默地摸出一雙綴滿銅釘的手套給戴上了。
“小蟲子,你留下來看家。
這滿殿的姐姐妹妹,花花草草,貓貓狗狗,上至孤的一根發繩,下至小杏兒的肚兜,少了一個,孤都拿你是問。
”
“您放心,您回來清點,保證隻有多的,絕不會有少的。
”
“……那倒也不必。
另外,這滿殿的人,也未必都妥當,孤不在,你關上殿門,謝絕訪客,也輕易不許人出去交聯。
”
“您放心。
您不在,雪球兒脖子上的鈴铛都别想響一聲!
”
“……那倒也不必。
”
半個時辰後,在其餘人等都熄燈睡下後,鐵慈帶着兩大侍女,悄然出了殿門。
她并沒有立即走,而是繞到景仁宮,景仁宮宮門已閉,皇帝已經就寝。
負責宮中防衛的白澤衛穿花般巡邏,鐵慈輕巧地利用兩班交彙之時,一閃轉到了一個拐角,撥開牆角的灌木,那裡有個圓圓的洞,看上去像個狗洞。
尊貴的太女殿下,屁股一撅,爬了過去。
這個洞隻有她和皇帝知道,是小時候父女倆捉迷藏遊戲的必勝法寶。
已經冷落了許多年,如今又派上用場。
不驚點塵地進入寝殿,鐵慈将一封信放在書案上,順手将一個長條形的墊子放在案上。
那是她聽師傅說什麼鼠标墊後,命人做的。
父皇長年批閱奏章,手腕都磨出了繭,弄這麼個墊子墊着,應該能好些。
她轉身,看着床上沉睡的皇帝,月光一線抹過他眉宇,眉端緊鎖。
鐵慈默然立在月光中。
父皇平日裡對着她總是喜笑顔開,她第一次發現,原來父皇睡着的時候,眉頭皺這麼緊。
這傀儡帝位,這浮沉山河,這森冷宮廷,這如山禁锢,終究奪去了她記憶中意氣風發的青年皇帝模樣,換了今日的滄桑中年。
如果她始終不能喚醒皇族血脈,那麼這滄桑中年,又将面臨怎樣的月冷寒聲,煙火皇城。
半晌之後,她上前,給父親掖緊了被角。
然後轉身離去。
春夜的月色溶溶濛濛,桃花杏花收了蕊,枝幹斜斜映着蒼藍的天,那一點輕紅薄豔,望上去也像天際彩色的星。
鐵慈最後遙遙看了看點芳殿比别處更多,探出宮牆的桃花,悄然邁出了内宮宮門。
宮門入夜不可開,但是她在宮中多年,能用的人還是有幾個的。
出了開了一縫的宮門,越過月色湯湯的宮門廣場,師傅安排好的馬車已經在廣場邊緣等候,趕車的車夫是個聾啞人,也是師傅派來的。
她不用宮中侍衛,不調動太女九衛,蕭太後就不會那麼快得到消息。
鐵慈将一個東宮執事令牌挂在車外,便避過了一路的宵禁盤查。
馬車一路出城,直奔城外渡口。
鐵慈自出生後從未離開過盛都,此刻卻在車中坐得筆直,絕不回頭。
馬車經過顧府,這一片連綿都是大臣豪族府邸,從一戶戶石獅紅燈前馳過,各家門戶裡隐有動靜。
鐵慈心中一動,掀開車簾,卻在此時聽得裡頭一陣喧鬧,砰地一聲大門開了半扇,一隻靴子剛剛探出來,瞬間又被人拖了回去。
鐵慈看見那靴子被倒拖出直直一條線,顧小小的大叫聲從裡頭傳來:“啊啊啊啊不要碰我!
”
隐約還有戶部尚書顧大人的怒吼:“拖回去!
半夜三更揣着包袱要幹什麼!
跟誰私奔嗎!
”
私奔的對象坐在馬車裡,短促地笑了一聲。
顧府裡頭忽然唰地一下,扔出個巨大的包袱,裡頭顧小小凄聲慘叫:“給我收着,我會去找——”
鐵慈喝:“丹霜!
”
丹霜一擡手,絲帶甩出,接住了那個包袱。
卷回馬車時,整個馬車都震了震。
鐵慈扶額。
顧小小這是要搬家咩?
巨大的包袱擠得她沒地方坐,鐵慈一瞬間想扔回去,先打開包袱看看到底是什麼,片刻後,她伸直手臂,拎着一條犢鼻褲,怒吼:“顧小小,你毀我閨譽!
!
!
”
……
顧府門口的插曲,沒有拖慢鐵慈的腳步,半個時辰後,她到了行風渡口。
這是盛都最大的渡口,承接着南來北往的水脈和運輸,渡口巨船林立,一些小船擠在巨船的陰影中搖蕩。
依舊有一個聾啞人接着,比劃着告訴鐵慈,不慈大師已經為她備好了一艘中等船。
這是鐵慈要去見師傅的原因,要想不驚動宮中朝中離開盛都,師傅能幫上忙。
鐵慈正要跟他上船,忽然聽見岸邊傳來樂聲。
是琴音,凄切纏綿,倒映這半江明月半江花,生生将那春夜繁景,襯得瑟瑟幾分。
鐵慈聽了一會,愕然:“這大半夜的,誰在奏哀樂?
”
“哀樂”戛然而止,随即一陣急咳。
鐵慈一聽這咳嗽,素來雍容的人頓時變色,拔腿便走。
然而已經遲了。
身後一把聲音哀哀切切。
“殿下——”
鐵慈一聽這一波三折的呼喚,便全身雞皮疙瘩自動排隊,抖啊抖地控制不住。
她轉身,果然看見她那慘白前未婚夫,弱不勝風地斜斜靠着一棵歪脖子柳樹,身後兩個小厮,一個捧巾,一個捧盂。
鐵慈每次看見這兩個标配,都免不了惡毒地想,這兩人是不是随時備着以防他家公子吐血擦嘴漱口來着。
可惜每次都很失望,沒等着。
對面那家夥那一臉怨婦表情,瞧得鐵慈産生懷疑,主動退婚的那個莫不是自己?
既然撞上了,倒也不必裝不認識,鐵慈落落大方打招呼:“齊公子,你好啊。
”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齊慕曉臉色更難看了,站直了身體,深吸一口氣,幽幽地道:“殿下,您這是在怨我了。
”
鐵慈笑了笑。
這幾天這話已經聽第二次了。
這一個個的,總讓她錯覺,負了人的是她好像。
她溫和地道:“齊公子這話從何說起?
男婚女嫁,不合則散。
緣分深淺,本就不是由人定的。
”
齊慕曉盯着她,輕聲道:“殿下……這是祖父的意思,我事先并不知情……”
但你也并沒有挽回的意思。
鐵慈又笑了笑。
被退婚雖然她不在意,但終究是身為皇太女的恥辱,這白蓮茶還要裝模作樣糾纏不清,怎麼,婚退了,又怕得罪人,這是來彌縫了?
正想着用什麼方式解決他,聽那邊白蓮茶又幽幽地道:“自從知道殿下要曆練,我便在這渡口等着了,殿下若要走,一定會最快速度走,訂婚多年,沒人比我對殿下更了解……”
了解我,所以你敢退婚後還在這裡堵我?
鐵慈眨眨眼,意味深長地道:“是嗎?
可孤覺得,你還是不夠了解孤啊。
”
齊慕曉愕然擡頭,就見素來尊貴雍容的皇太女,微笑伸手,拉住了他的手,“曉曉,你與孤訂婚多年,孤就想着你素來情深義重,斷然不會這麼絕情主動求去,你如今一說,孤算是明白了,你果然對孤餘情未了,為此不惜和家中決裂,這真是再好不過,那今夜,你便随孤一起離京曆練吧!
”
齊慕曉:“……!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