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有一點不好,那一陣風來得太巧,本來我可以說遊筠裝死,瀕死一擊為他自己報了仇的。
現在,大概要多費點唇舌了。
她輕聲道:“殿下,我真心感謝您。
”
“所以,你的感謝,就是恩将仇報,還要害死我旳男人,還要讓我親眼看着你當着我的面,和我的男人的靈位成親?
”
衛瑄垂下眼簾,誠懇地道:“殿下,我有難處。
”
眼前是那半金半銀的面具,光輝燦爛,更燦爛的是那人的眸子,烏黑湛然,遭受如此也不減光華。
此刻兩人離得近,遊衛瑄第一次看清這雙眸子,她忽然微微一怔,眼底掠過一陣巨大的驚恐。
然而不待她想明白,身後一聲熟悉的大喊,讓她霍然轉身。
“姐姐!
”
人群裡,幾次要沖出去都被人按住的遊衛瑆,終于撥開了丹霜的手,沖了出來。
他穿着侍衛的服裝,之前一直都低頭混在隊伍裡,一直都沒有人注意到他。
此刻他沖了出來,風一般地闖過人群,沖進喜堂。
遊衛瑄萬萬沒想到遊衛瑆忽然出現,眼底終于掠過一絲慌亂,鐵慈卻在此時,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遊衛瑄反手就要再來一刀,忽然覺得渾身一麻,再也動彈不得。
她眼神驚恐,低頭看向鐵慈傷口。
刀是萬紀的,但她接過來之後,已經塗上了小影給的毒藥,小影說這是她做刺客這許多年的存貨,是見血便絕無生機的毒藥,便是魃族的人來也解不了。
為什麼……
那雙沾滿了鮮血的冰涼的手,卻如鐵鉗一般,緊緊鉗住了她的手腕,她聽見對方清晰地道:“你有什麼難處呢?
”
“你的難處,就是如何坐山觀虎鬥,最後坐收漁利。
”
“你在燕南權力博弈中處于弱勢,幹脆将計就計,處處示弱,随波逐流,任人擺布,引得我前來燕南,為你收拾爛攤子。
”
“所以你有虎符都不用,所以你明明在燕南王府長大,這麼多年卻一個親信都沒有,一個能幫你的人都沒有,你把自己打扮得一無所有,好讓敵人對你掉以輕心,讓我對你憐愛同情。
”
“你在最後可以收獲的時候,才和我聯絡,你騙我親自來山莊為你撐腰,你騙走我的男人喬裝打扮去救你,你害死去救你的我的男人,還要抱着他的牌位,在我的面前成親。
”
抓住遊衛瑄的手腕越來越緊,鐵慈的語聲斷續聲音卻清晰,濟濟人群都聽見了,也聽呆了。
向來隻當女世子軟弱無能,卻不曾想竟然也是個韬光養晦一擊必殺的狠角色。
這叔侄,還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遊衛瑆站在兩人身前,似乎聽見了,又似乎沒聽,隻死死盯着鐵慈染血的手。
“讓我猜猜你原本打算做什麼呢?
你借用我護衛的刀殺了我,然後假借遊筠瀕死報複之名,把殺我的罪名推在遊筠頭上。
至此,遊氏父子死了,我也死了,朝廷大亂,無力追究燕南,你會痛哭流涕,會為我盛大葬禮,甚至有可能為莪戴孝,你走在隊伍前側,哀凄欲絕,燕南百姓會陪你抹淚,感歎你重情重義,你鏟除了所有意圖染指燕南的人,還獲得了民心,你繼位順理成章,朝廷也會贊你忠義,陛下那個心軟的人,說不定還會因為愛屋及烏,容你劍履上殿,給你加九錫。
”
衆人垂首聽着,隻覺得寒意從心底直漫上來,頭皮都是麻的。
雖是推測,十有八九。
這如淵心思,這王家子女!
衆人唏噓驚歎,遊衛瑆還是一動不動,眼眸通紅。
遊衛瑄也眼眸通紅地望着他。
遊衛瑆看也未看她。
那雙被他死死盯着的染血的手,忽然松開了遊衛瑄的手腕,隻留下了一個清晰的血手印,然後那隻手擡起來,慢慢指向遊衛瑆。
遊衛瑆渾身一顫,驚恐地僵住了。
“……你還會告訴你這個死心眼的弟弟,你想救殿下,卻沒來得及。
你們姐弟抱頭痛哭,從此你獲得了弟弟全心全意的信任和尊重,畢竟在此之前,他和皇太女的親近遠遠超過了和你的關系。
然後,你會把王位交給他吧,這費盡心機,恩将仇報,弑君毀親,諸般手段得來的王位,你最終是為了,交給他。
”
“是為了他。
”
“這世上你對誰都可能是假的,唯獨對你弟弟的愛護保護,從來都是真的。
”
“你為了他,為了生存,罔顧恩義,痛下殺手,對嗎?
”
遊衛瑆如遭雷劈。
遊衛瑄眨眨眼,終于落下淚來。
她輕聲道:“這一切,難道不該都是他的嗎?
”
“哪怕要用他最愛戴最喜歡人的命來換取?
”
遊衛瑄平靜地道:“他最終會明白,誰才是他血脈相系,一生牽連。
”
鐵慈猛地拔出刀,鮮血半空揮灑如赤炎垂地,她刀尖指着遊衛瑆,“那你問過他願意嗎?
”
刀尖鮮血淅淅瀝瀝而下。
幾滴血濺上遊衛瑆臉頰。
宛如忽然被那一滴血,點醒人間混沌,遊衛瑆伸手,摸了摸臉。
看了看指尖鮮紅。
忽然沖了出去。
一手從鐵慈手中奪走了那還在滴血的刀。
反手一刀,将那血未流盡的刀尖,送入了遊衛瑄的腹中。
和先前她刺鐵慈一模一樣的位置。
遊衛瑄身子微微一顫,臉上血色猛然褪盡。
她不可置信地緩緩轉眼,看着面前的少年。
遊衛瑆還是沒看她,他眼眸血紅,宛如受傷的獸,拔出刀,再送進去。
“我不願意。
”
拔出刀,再送進去。
“我不願意!
”
再拔,再送。
“我不願意!
”
偌大的喜堂落針可聞,隻能聽見刀一次次拔出再刺入肉體的聲音,沉悶而鈍,一遍遍重複聽着,便能叫人發瘋。
他一刀刀刺着自己的親姐姐。
“我不願意!
”
“我不願意!
”
“我!
不!
願!
意!
”
血腥氣漸漸彌散,空氣中鐵鏽氣息逼入鼻端,伴随着機械的“蔔”“蔔”聲和粘稠液體滴落在地的聲音。
外頭砰地一聲,有人受不了這可怕的一幕,暈過去了。
這一切其實發生在刹那之間,大概刺入拔出幾次之後,遊衛瑄才終于反應過來,猛然大喊:“不要!
”
“不要!
”
這一喊她用盡全力,以至于肚腹上幾個傷口都向外噴血。
外頭的人都以為她是在阻止遊衛瑆的發瘋,隻有鐵慈微微擡頭看了一眼。
她眼神很冷,毫無感喟。
萬紀等人此時才反應過來,正要擡腿往裡沖,鐵慈哂笑一聲,衣袖一拂,把門又給關上了。
門闆撞在人們鼻尖,大家下意識後退一步,萬紀隐約覺得有點不對,先前遊衛瑄那麼得意,殿下最起碼也受了重傷,怎麼還能說這麼多,現在隔空一拂便關了門,沒事人一樣?
門關上,鐵慈手一擡,格擋住了遊衛瑆的刀。
那刀黏糊糊的,鮮血滴落在遊衛瑆的衣襟上,靴子上,在腳下彙聚成小小的一灘,遊衛瑆始終沒有擡頭,垂頭癡癡看着那血泊,忽然蹲了下去,用小指将一隻誤入血泊正死命掙紮的螞蟻給挑了出去。
遊衛瑄已經不成人樣,垂頭看着弟弟烏黑的發頂,半晌,竟然咧嘴笑了一下。
她的聲音遊絲一樣斷續若碎:“這就是你給我的懲罰吧……”
鐵慈目光輕飄飄在她身上掠過,忽然略帶古怪地一笑。
“不,對你的懲罰,才剛剛開始。
”
然後她掀開了面具。
遊衛瑄緩緩擡起目光,眼神瞬間凍結。
半金半銀的面具下,是一張本不該出現的臉,是她一見鐘情,朝思暮想,原以為此生不能再見,但也絕不想在此刻看見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