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桓嗚嗚嗚地哭了,爬起來抹一把眼淚,想要跟上去,但是又覺得似乎不大好,一轉頭卻看見阿吉匆匆奔來,一眼看見墓園裡的慘相頓時臉色就變了。
她在墳堆間穿梭,踢開那些蠍子蜘蛛,喊:“臘腸哥!
臘腸哥!
”
馮桓灰頭土臉地爬起來,怒道:“都說了我姓馮!
我是侯門子弟!
我不叫臘腸!
”
阿吉看見他,笑了起來,兩隻豬婆龍狗似的蹲坐在她身邊,她拍拍其中一隻的腦袋,道:“去,接一下臘腸哥,你看他路都不會走了。
”
馮桓慘叫:“不不不我能走,我不要坐豬婆龍——”
前方相扶走着的兩人,都笑了笑。
兩人相互攙扶着幹脆回了慕容翊治病的木樓,空蕩蕩的屋子裡床褥什麼的都被端木砸出去了,隻剩下了一張畫案,四壁挂着許多畫也沒砸,看得出端木很喜歡畫畫,慕容翊道:“你看見他畫的這些鬼畫符麼?
他說想解毒就看畫,但我覺得,和看這畫比起來,還是不解毒算了。
”
鐵慈回頭一看,被辣到了眼睛,總覺得這樣的畫看多了,毒可能會提前發作吧。
慕容翊原本睡在地上,端木走了他把畫案上的東西扔到地下睡畫案,此刻卻不願意讓鐵慈睡冰冷梆硬的畫案,便出去了一會,過了一會,不僅抱回了被子,還拿了些藥物和果子肉幹來。
鐵慈有點詫異,這寨子裡的人,似乎都受端木影響,看似天真,實則殘忍淡漠,什麼時候這麼好心了?
莫非是某人靠臉開路?
她的眼光才瞥過去,慕容翊就知道她在想什麼,笑着搖搖頭,揭開臉上的布給她看了一點點,又趕緊蓋回去了,道:“還是不要影響我在你心中的美貌來得好。
”
鐵慈早看了不知多久,從來就沒在意過,笑道:“合歡蝶讓你變醜,豈不正證明你無可改進的絕世美貌?
”
慕容翊嗤笑一聲,想要幫她處理傷口,被鐵慈推開,“你的毒聽說還沒清幹淨,離我遠點可不要傳給我。
”
慕容翊看了她一眼,鐵慈身上的傷口大大小小的實在太多了,有箭擦傷的,有玻璃碎片刺破的,更多的是凍傷的灼傷的撞傷的……
不讓他靠近,隻是不想他看見她曾為他做了多麼艱苦卓絕的努力罷了。
他沒有堅持,背過身去,讓鐵慈自己處理,鐵慈用完了整整一瓶金瘡藥,才簡單處理好那些傷口,沒聽見慕容翊聲音,轉回頭看見他以手支額,長長睫毛在眼下打出薄薄暗影,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但他不會在這種時候睡覺的,鐵慈把把他的脈,歎了口氣。
果然毒尚未清除,硬撐出來挖人家的墳,幫她擋下了端木含怒的一擊,哪裡能好過。
既然如此,還是先别靠太近了,等他徹底養好再說。
她用一床棉被裹好了慕容翊,這才有空看四壁的畫。
本以為能看到什麼丹青妙手,結果沒想到看到了一位靈魂畫手。
畫面用色之大膽,用筆之抽象,可謂鬼斧神工,以至于她看了好久,目光依舊困惑。
屋外忽然傳來端木的聲音,道:“看明白了麼?
”
鐵慈盯着第一幅畫,疑疑惑惑地道:“畫的是唱戲麼?
”
木樓外沉寂了一會兒,過了一會,端木道:“是逃亡!
”
鐵慈再仔細看,才看出這不是唱戲是戰鬥,戰鬥好像發生在一處頗為宏偉的城池,到處都是亭台樓閣,第一幅畫上,幾個勉強能看出來是人的人在空中飛,一座高樓之上,有人站在什麼器具之後,似乎正看着那幾個人。
第二幅畫鐵慈道:“是海上!
”
端木滿意地嗯了一聲。
“他們在海上捕魚嗎?
那一大塊是鲨魚?
不大像啊鲨魚頭這麼方。
”
端木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陰沉,“那是一艘奇怪的船!
撞斷了他們的船!
”
鐵慈哦了一聲,這才看明白了。
這幅畫轉了場景,換成了晚上,大海之上,天上濃雲密布,層雲之下探出一道閃電,電光閃耀在一名男子指尖,男子站在一艘船上,左右各一名女子,三人身後浪高數丈,巨浪之巅,鬼魅般地出現一艘樣式奇異的船,橫撞在男子的船上。
而四面冰雪迸濺,烈火縱橫,墨色的大海之上生出奇景。
兩幅畫看下來,了解了端木奇葩的畫風,後面的畫她居然能看懂了,再下一幅又換了景色,一色金黃的沙漠之上,有人裹在龍卷風中倉皇逃逸,在他身後不遠,平坦的細沙之上,一輛底部平扁,怪模怪樣的車子正在追逐他,車子前方探出長長細細的管子,車子上方有個蓋子掀開,裡頭一個人探出半身,将一個兩孔的怪模怪樣的東西放在眼前。
再下一幅,一個黑袍老者站在枯樹之上,似乎想要撒開手中的一個黑色袋子,但他身周的山林裡噴出很多滾滾的煙霧,老者神色暴戾卻熱淚滾滾。
鐵慈盯着這些畫,越看渾身越冷,有無窮無盡的寒意從心底升起,整個後背都是麻的。
再下一幅,台階高聳入雲端,階上一男一女正要踢開宮殿的大門,背後卻有一朵絢爛的大花綻開。
再下一幅,深宅大院,華堂的牆上一個大洞,塌了半邊,無數人驚惶奔走,一位男子被人用藤床擡了出來,下半身鮮血淋漓,手裡還拎着個藥箱。
再下一幅,一人在山野間行走,頭頂極高的雲層之上,隐約有什麼東西探出一線,一個黑色的東西從高處落下來。
最後一幅,鱗次栉比的街道,無邊無際地延伸,一道光,從街道的這頭,飛向街道的那頭。
除此之外,這幅圖上,沒有人,也沒有其餘任何場景,就是這道光,淩厲,筆直,跨越遙遠的距離,攜着無窮的殺機,不知去向為何,卻令人心生驚怖。
這也是畫得最好,最清晰,最細緻的一幅圖。
鐵慈盯着那道光,那麼遠,那麼遠,這道光跨越這麼長的距離,是要去哪裡?
不知為何,她明明沒有見過這圖上所有怪異的東西,卻在心底生出了極大的恐懼感,像看見命運中某些最為可怕的谶言,寫在故紙中,一翻開,便石破天驚。
端木在屋外道:“你身上有池鳳郦的内力,你最起碼見過歸海夫妻,看見第二幅畫麼,認出來了麼?
”
鐵慈心想就您這畫功,歸海生夫妻當面比對也認不出來。
她沉默了一會,道:“這裡的,是三狂五帝?
”
屋外,端木沉默了一會,柔和而冷淡地笑了笑,“這個稱呼現在聽來好陌生。
”
“這是他們……受襲瞬間?
”
又是一陣沉默,端木道:“對。
在短短數日之内,這八個人的下場。
”
“歸海生夫妻和宣瓊被怪船撞落大海;塵吞天在沙漠中被追擊;毒狂的毒沒用上,自己倒被熏哭了;醫狂被砸斷了腿……還有幾位,我辨不清。
”
端木緩緩道:“山野間行走的是我,其餘三人……”他頓了頓,才道,“那一男一女,是同門師兄妹,死于一種奇怪而強大的武器之下,一聲炸響,巨花綻開,粉身碎骨。
至于最後一張圖……那道光,我親眼看見它忽然出現,瞬間跨越數裡之遙,射入……他的後心。
”他的聲音忽然低了下來,“我早點遇見你就好了……我早點遇見你就好了……”
這話說得暧昧,鐵慈卻立即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指如果早點遇見她,複制了瞬移之術,說不定能追上這道光,救下他的好友。
但鐵慈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她的瞬移,也無法像這道光這樣,跨越這麼遙遠的距離。
她親身見識過三狂五帝的戰力,她遇見他們的時候,他們都已經舊傷隐退多年,非全盛狀态,饒是如此,她也不是歸海夫妻對手,曆盡艱難才拿下塵吞天。
而有一個人或者一批人,借助極其強力可怕的武器,在短短時日之内,将全盛時期的三狂五帝殺的殺,傷的傷,逼得他們不得不就此隐退,輕易不敢出老巢一步。
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而這些從未出現在世上的東西又是從哪裡來的?
其中竟然還有能在天上飛的?
“您在山野上看見的那雲層中的東西,是什麼?
”
“我不知道。
但可以确定那絕不是鳥,比鳥大上很多,可以載人,還會生下巨大的蛋。
那蛋落地就能炸一個大坑,比咱們的火藥彈強很多。
我當時剛剛得了一手隐身的能力,但是這空中飛的怪物,居然能看穿我的隐身。
所以當時我也受了傷,被魃族前任族長所救,才留下來,做了他們所有人的叔公。
”
鐵慈吸一口氣。
“我親身體會過那些武器的可怕,親眼看見那光射入他的後心,看見他從最高處栽落,流盡了全身血。
”端木平靜地道,“現在你和我說他沒死,你叫我如何相信你?
他如果沒死,為什麼沒來找我,這些年身在何處?
又是誰能在那種情景下救他?
”
鐵慈心中無數念頭流過,最後放棄了問端木對方的名字。
端木語氣雖淡,情緒卻很不穩定,她如果連對方名字都不确定,聽在端木耳中,隻怕會再次認為她在戲耍他,一旦發怒,那她和慕容翊這回就再也扛不住了。
她隻道:“我現在回答不了您的問題,但您隻要幫我,我回去一定會給您答案。
”
她道:“既然最壞的結果您都接受了,既然您心裡其實一直也在等他,那這麼多年都等下來了,還在乎多等幾個月麼?
”
屋外一陣沉默,良久端木淡聲道:“魃族和人有過約定,你的要求是在讓我們背誓。
所以我們幫你可以,但哪怕将來找到他,你承諾過的以命換命,依舊不能取消。
”
鐵慈心中道,果然如此。
魃族原本該是她的敵人,所以她的求助如此艱難。
她道:“我承諾過的事,一言九鼎。
”
并非不看重性命,隻是前者還可以想辦法,但是燕南明顯比她想象得更難纏強大,她如果不能用最快速度拿下燕南,這必然會成為大乾毒瘤,甚至可能比遼東破壞力還強,畢竟遼東離大乾腹地太遠,燕南卻是順水而上,急行軍七日便可抵達盛都。
而且毒這種東西,殺傷力太廣太大。
魃族必須為她所用,才能不為别人所用。
端木安靜了一會兒,道:“最後一個問題。
”
“請說。
”
“那墳墓連碑都沒有,你怎麼知道我紀念的是誰?
又是怎麼知道,我……很在意他?
”
鐵慈走到窗邊,看不清端木的臉,隻看見那一盞燈燈光淡青,在潑銀似的地面上勾勒他修長而單薄的影子。
無端地讓人覺得寥落。
她輕輕籲了一口氣,道:“因為狗。
”
端木愕然擡頭看她。
“寨子裡沒有狗,您很讨厭狗,您為什麼讨厭?
”
端木沉默。
鐵慈也沒有說話。
是因為曾有很在乎的人,傷在狗類齒下并深受其害吧。
因為這樣的傷害,就從此不允許視線裡出現狗,這樣孤絕而深切的在意啊。
屋外,端木沒有再問下去,道:“你明天就走吧,要做的事,你交代給阿吉。
”
鐵慈撲在窗邊,“我朋友的毒你得繼續治啊。
”
端木背對她,擡起手,指上蘭花螳螂也擡起前臂,“遵醫囑就行。
”
他消失在黑暗深處,背影寥落。
鐵慈聽得莫名其妙,醫囑是什麼?
慕容翊說唯一的醫囑就是看畫。
她隻得留個字條,給慕容翊寫“好好看畫。
”。
看他還在沉睡中,想必有藥力作用,便也不驚醒他,悄然下樓去。
馮桓她也沒打算帶走,反正阿吉總不會讓他吃虧,留在這裡也好護着慕容翊。
走過黑暗中的田野時,路邊遊來一條蛇,頭頂上有根樹根樣的東西。
鐵慈取了,拍拍蛇頭,蛇吐了吐信子,遊回草叢中不見。
鐵慈順手把樹根抛進嘴裡嚼了,滋味還不錯,挺清甜的。
吃完之後,渾身的隐隐作痛和疲倦,也消失了大半。
她繼續往前走,又遇見銜來花朵的貓頭鷹,送來果子的老鼠,頭尾銜接盤着草葉的蜈蚣……鐵慈一路走一路收,四周的木樓悄無聲息。
順着梯田一路往上,走到峰林入口,撐船在那等着她的還是阿扣,看見她,托托眼鏡,笑得腼腆:“叔公讓我送你出去。
”
這回小舟在峰林裡轉來轉去,沒有遇見任何阻礙,峰林之外的樹屋上,少年男女們探下臉來好奇地看着她。
這還是第一個來寨子求醫成功的人呢。
前方石壁前,鐵慈将一封信交給阿扣,道:“我需要魃族幫忙我做的事情,都寫在這裡了,記得提醒你們叔公遵守承諾。
”
阿扣卻将那信轉手交給跟來的一個少年,道:“交給阿吉。
”對鐵慈笑着拎起了自己的包袱,“你在燕南的時候,叔公要我跟着你。
”
這自然最好不過,鐵慈欣然應下。
巨蟒在石壁上一陣遊動,石壁緩緩開啟,鐵慈踏出石壁,面前那座山谷,已經不見了漫山遍野的毒蟲屍首,前方水潭邊的空地上,有人橫七豎八地睡着。
不過睡得泾渭分明,一邊足有七八個人,一邊隻有兩人。
聽見這邊動靜,兩邊都有人一骨碌坐了起來,其中一人大喜呼道:“主子!
”
另一邊那人卻踢了同伴一腳,一個微粗的女聲不耐煩地道:“踢什麼踢,睡個覺都不讓老娘安生!
”一翻身坐起來,看見隻有鐵慈和一個小姑娘出來,頓時目光一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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