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立衡:“……”
“孤當時默寫的紙條是交給了這位是吧?
”鐵慈指着赤雪問那位内閣學士。
那學士點頭。
“赤雪,說說你那日拿了紙條去做什麼。
”
“奴婢那日接了太女所記紙張,奉太女命前往内庫,在内庫挑選了幾件禮品,連同那封紙箋一并,派内侍送去了蕭府。
太女言說蕭大學士為國操勞,夙夜匪懈,特賜綢緞金銀若幹,以示嘉獎。
”
赤雪還将那些賞賜都詳細說了一遍,連帶去取賞賜的時間,在場記檔的内侍,送賞賜的内侍,送完賞賜回報時提及的蕭府接旨情況都說了個巨細靡遺,她口齒清晰,目光穩定,一看便是極可信任之人,末了道:“内庫由司禮監管轄,皇室賞賜出庫都會有詳細記檔,次輔若記不清,随時可以調檔查證。
”
她那意思就是,司禮監是太後的人,可不會為太女做假證。
“孤已經派人去調檔了。
賞賜文字類文書内庫也會有存檔。
”鐵慈笑看蕭次輔,“次輔,孤确實默寫了試題,交給了同黨。
您看,這同黨要不要一并拿下啊?
”
蕭立衡:“……”
豎子可恨!
竟然早早挖下這麼一個坑等他跳!
他心中發涼,原來鐵慈在那時候便做好了準備,給他挖了坑。
她竟對此事早有預測。
然而她不動聲色,蟄伏等待。
他固然是在等春闱事發,好令保皇派一蹶不振。
她竟然也在等他出手,借力打力,好叫他作繭自縛。
他現在若堅持太女拿到試題傳遞,太女就能把他拖下水。
舞弊案就會變成一個笑話。
而沈谧等于已經排除了私相授受試題的可能,太女這邊再絕了可能,那“洩露試題”幾乎就不存在了。
但對質這種事,一旦對己方不利,那就把它變成糊塗案就行了。
不斷牽扯,提出各種可能,為了反駁這種可能,被告方就會被逼不斷各種自辯舉證,案件審理就會進入漫長的拉鋸期,拉鋸期變數就太多了,可操作的地方也太多了。
而百姓是沒有那麼多時間和精力,一直關注跟随的。
他慢吞吞地笑了笑,道:“太女真會開玩笑。
”
鐵慈也笑了笑,道:“到了您這兒了,就變成玩笑了。
”
蕭立衡仿佛沒聽見,自顧自地道:“沈谧等人受到優待為馬和通親眼所見,躍鯉書院考生大多考中,還是太女和太傅教導有方,書院人才濟濟啊。
”
這話一說,考生們的怒火再次被挑起,有人喝道:“對!
就算沒有洩露試題,憑什麼書院就能考中這麼多人,就該查,徹查,查清楚其間有無利益關聯,背後請托!
”
刑部侍郎皺眉,李少卿頻頻點頭,都察院副都禦史一臉贊同。
丹霜怒道:“一群不要臉的官兒,一堆随風搖擺的白癡!
”
一轉眼看見慕四正盯着她,頓時一扭臉。
赤雪皺眉道:“他們這樣無賴,一概不認,東拉西扯,今日的審理就陷入了膠着,耗越久對咱們越不利。
”
李少卿側頭和副都禦史商量幾句,便道:“雙方各執一詞,且涉及兩位主考,還是暫時休衙,等待兩位主考到案再審吧……”
戚元思怒道:“什麼叫各執一詞?
但凡對我等有利之證據爾等視而不見,凡是對對方不利之證據爾等也裝聾作啞,審案像你們這樣,對得起頭頂明鏡高懸四字嗎!
”
李少卿道:“戚公子稍安勿躁。
這案件嘛,總得人犯到齊才能審個明白啊。
”
也有些漸漸明白過來的書生百姓反應過來,開始鼓噪。
副都禦史硬邦邦地道:“我等浸淫法典半生,怎麼審理,還輪不到你來羅唣。
這裡是大理寺,自然要聽李少卿主持!
”
李少卿笑呵呵地道:“既然如此——”
“大理寺不是該老夫主持嗎?
”忽然一把蒼老的嗓子插了進來,“還是說老夫忽然被罷免了?
殿下?
”
後面一句是對着鐵慈說的,鐵慈有點驚異地笑起來,親自上前迎接攙扶,“您老慢些走。
”
滿臉老人斑的大理寺卿由一個少女攙扶着走進人群,李少卿慌忙推椅站起。
大理寺卿随随便便給鐵慈行個禮,就往李少卿空出來的位置走,一邊坐下一邊絮絮叨叨地道:“哎呀好久沒坐過馬車了,險些晃散了我的老骨頭……不孝丫頭……”
他身邊的少女對鐵慈腼腆一笑,目光又越過鐵慈的頭,看向慕容翊,又是一笑。
鐵慈親眼看見她藏在腰部的手偷偷給慕容翊握個拳。
鐵慈:“……”
這些西皮粉真是讓人心累。
這姑娘眼熟,大概也是那什麼妙辭社的一員。
她心情有點複雜,大理寺卿年紀大了,往日裡也不管事,其實也不是她的攻略對象,沒想到竟然被某人利用西皮粉給請出來了。
大理寺卿一來,李少卿便隻能讓位,他站在一邊一臉尴尬,老頭子掀掀眼皮,看他一眼,慢吞吞道:“小李啊。
”
小李隻能答應着。
“去,給我泡杯茶來。
”大理寺卿絮絮叨叨地道,“沒看見我老頭子唇幹舌燥麼?
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一點沒眼力見。
”
五十餘歲的“年輕人”李少卿隻能被使喚着去泡茶。
大理寺卿看着老邁,坐下後行事卻雷厲風行,也不要重新來一遍你控我辨的流程,茶一喝,眼一睜,便道:“老夫方才已經瞧了一陣,目前馬和通狀告賀梓段延德等人徇私舞弊,試題被洩,沈谧等人作弊,皆無實證。
”
馬和通剛要說話,大理寺卿已經道:“老夫提醒這位士子,莫要為他人槍盾。
你所不平的,親眼所見的,不過是沈谧受到優待。
但是便是沈谧受到優待,那也不涉罪行。
更不能以此佐證他便是作弊了。
”
馬和通漲紅了臉,說不出話。
“而禦史們指控太女偷窺試題并傳遞出宮,”大理寺卿看一眼蕭立衡,“試題流入蕭府,請蕭大學士速速歸案。
”
蕭立衡:“……”
他道:“翁大人,這試題流入蕭府,分明是太女故意為之……”
大理寺卿:“啊?
蕭大學士說什麼啊?
老夫聽不清!
”
蕭立衡:“……護衛你轉述!
”
護衛:“翁大人……”
大理寺卿:“哎這麼吵,炸聾我耳朵,你誰啊?
我這老眼昏花的,怎麼瞧着不像蕭大學士啊?
”
護衛:“……”
蕭立衡:“翁大人!
”
大理寺卿:“啊?
什麼?
”
蕭立衡:“……”
大理寺卿:“蕭大人沒有異議是嗎?
那麼此案另案審理。
哎,我老了,看着糊塗,今日主訴乃太女狀告蕭立衡等人誣陷案是嗎,目前有内侍王喜、劉大通、閑漢鄧二牙為證。
狀告盛都府少尹及推官等人擅用私刑案,有沈谧武元洪等人傷勢為證;狀告以上諸人矯诏亂政煽動學潮……嗯,前者有皇太女和陛下為證。
”
衆人:“……”
您老真是老了嗎?
思路比年輕人還清晰。
“至于煽動學潮……”大理寺卿擡頭看人群,啪啪幾聲響,幾個書生被血騎給掼出人群,馬上騎士面無表情地報出幾人的名字,年齡,籍貫,昨夜分别出現在哪個會館,其間言行,如何煽動考生……
旁邊不少考生看着,都驚呼出聲,紛紛道:“這位我認識,這不是會明縣的劉兄嘛!
”
“黃州的張兄如何在這裡?
張兄昨晚在聚賢樓請客,一擲千金好大手筆。
”
“這姓張的出身貧家,之前一直借住寺廟,哪裡忽然來恁多銀錢。
”
議論紛紛裡,那幾個被收買了煽動學潮的書生渾身顫抖,縮在地上不語。
大理寺卿眯着老花眼,慢吞吞地道:“諸位老實都說了,本官會從輕處罰。
不然直接發文各地學政,先銷掉你們的舉人功名再審。
諸位自己掂量。
”
考生們最重功名,誰也承擔不起這樣的責任,當即紛紛道自己如何在閑談中遇見有人提及考場情形,提起馬和通告狀之事,暗示會試不公。
自己等人本就是名落孫山,聽人煽動說鬧上一場重考,說不定還有機會,憤怒加上欲望驅使,也就上當了。
不得不說蕭家做事還算小心,基本都是用暗示的方式煽動書生,不落痕迹。
但也有本身涉入比較深,專門為蕭家散布消息,好掌控考生中的話語權的舉子,比如那位黃州姓張的,和蕭家有點牽牽扯扯的關系,蕭家暗中許諾他如果重考,定然讓他金榜題名,這般巨大誘惑之下,自然不遺餘力。
他倒是不想說,奈何老頭子也不問,轉頭交代身後大大理寺丞,道:“查此人日常花用,銀錢往來以及在錢莊的兌銀記錄。
”
大筆銀票的開支和兌換在錢莊都是有記錄的,很容易查清來龍去脈。
書生畢竟是書生,大理寺卿一說要查,整個人就軟了,三言兩語就交代了。
百姓和士子嘩然,情勢急轉直下,蕭立衡坐在那裡,咬碎了牙根。
可是這位大理寺卿年紀大,資曆老,地位高,在大理寺深耕多年,看似很久不管事,一旦管事,根本沒有李少卿說話的份。
他身後幕僚見情勢不妙,急聲提醒:“東翁,現今情形對我蕭家不利,您不可再糾纏于此地,應速速入宮,聯合都察院和咱們的人喊冤,以防對方反撲……”
蕭立衡道:“他們那架勢,勢必要咬下我們一塊肉來!
”
“那也隻能讓他們咬,甚至我們要主動抛出肉來!
您看如今百姓和舉子神态已經不對,若再給他們挾持民意,屆時蕭家被牽連就更深了……”
蕭立衡咬牙,蕭家最近本就給鐵慈一路緊逼,蕭家老宅的四老爺等人還在牢中沒出來,無論他找了多少人試圖脫罪,保皇派都死咬着不放。
原本掌握永平水師的蕭必安也被狄一葦抛出的更多證據被牢牢釘住,他攪弄春闱,除了要獲取更多的人脈和話語權,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要轉移鐵慈等人的注意力,将局勢攪渾,将保皇派頭目拉下馬,好為獲罪的蕭氏族人尋得機會。
本身事态都掌握在他手中,三法司中大理寺卿不管事,諸事都有李少卿做主,都察院是他的人,隻要困住刑部尚書,這案怎麼翻都翻不過他掌心!
誰知道老翁怎麼忽然就被請動了!
明明之前調查過,鐵慈乃至她的人,沒有一個和老家夥有交情,老家夥也一向明哲保身,萬事不過心。
蕭立衡猶豫着,此時無論抛出誰,無論蕭家被咬的那一口多麼淺,都意味着蕭家在此次又一敗塗地。
日後再想挾持民意,利用文人,絕無可能。
此時又是一陣馬蹄急響,人群分開道路,兩輛馬車進入人群,前面一輛車下來幾個老者,蕭立衡看清來人,眼眸一縮。
刑部尚書!
賀梓!
段延德!
他急忙站起來,道:“老江,你可算來了……”
往日和他關系尚可的江尚書不冷不熱地看他一眼,道:“是啊,是不是很可惜?
”
“江大人說的哪裡話來……”
“不可惜嗎?
沒弄壞我的馬車和我的腿,還是讓我趕來了。
”江尚書不看蕭立衡,大步上前,對趕緊站起來的刑部侍郎一揮袖道,“泥塑木偶!
一邊去吧!
”
刑部侍郎如蒙大赦趕緊退下。
蕭立衡看着刑部尚書在陪審位置上坐下,腦袋轟轟的。
段延德上前來,笑道:“拟試題那日,老夫的馬車壞了,遲到了一刻鐘,導緻離開承乾殿耽誤,撞上了皇太女。
今日本該來陪審的江尚書,馬車也壞了,險些斷了腿來不了,蕭大學士,您說,巧不巧啊?
”
蕭立衡嘴角抽動一下,微笑道:“兩位運氣這麼不好麼?
”
段延德呵呵一笑,轉頭看百姓和舉子群,道:“諸位說,巧不巧啊?
”
人群轟然一聲,道:“巧!
”
蕭立衡臉色在這轟然之聲裡更加灰敗下去。
賀梓則對着衆人團團一揖,道:“科舉國家掄才之典,在下自領主考之責,日夜凜惕,不敢有負陛下及天下學子之望。
之前諸般告訴,已呈折自辯。
之後自有大乾諸法司查證明白。
請諸位切不可堕人陷阱,擅自揣測,更不可受人蠱惑,壞人前程。
”
他是士林表率,天下名儒,多少人求一見而不可得,他一說話,衆人自動屏息靜聽。
賀梓卻不多說,伸手一引,道:“在下不執教久矣,被告諸舉子,在下其實也并不熟稔。
唯有沈谧一位,卻略知一二。
諸舉子都覺他攀附幸進,不妨先聽聽他的舊事。
”
第二輛馬車停下,簾子掀開,走下一位婦人和一位女童。
容溥田武楊一休等人跟在後面。
蕭立衡看見容溥,微微一怔。
他是下令軍隊直接守住折桂樓,要将這幾位困住的。
必要的時候就拿容溥等人的安危,來威脅鐵慈讓步。
但這些人竟然脫困了。
就像他也下令去拿賀梓等人,但賀梓等人此刻卻輕輕松松地來了。
蕭立衡算算人數,心底泛起不安。
皇城、宮城、盛都府、大理寺、折桂樓、賀府、段府、這些地方他都有派兵,目的就是為了将各方人等都困住拿下,最大限度地保證事态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算過了,即使鐵慈狡猾,能以言語脫罪,但在絕對軍力面前,也欲振乏力。
但現在看來,所有的禁制都被破開了。
這需要相當強盛的軍事力量。
鐵慈哪裡來這許多人?
太女九衛除去保衛皇宮之外剩下的人和血騎三百,能做到破開各處,保護所有人,甚至去查案嗎?
蕭立衡怎麼都想不通,因此心中不好的預感越來越濃。
人群中,沈谧看見那對母女,驚愕地挺直身體,“娘!
妹妹!
”
他慌亂地四處看,想問是誰把他娘驚動了,又趕緊用戴了鎖鍊的手拉扯衣裳,遮掩身上鞭痕。
沈母一見他這狼狽模樣就眼睛紅了,勉強按捺着才沒撲過去,她這一年來老了些,少了之前養尊處優的嬌貴氣,顯得樸實沉穩了許多,看着是個頗有氣度的婦人。
她對衆人斂衽一禮,顫聲道:“各位父老,各位先生,妾沈應氏,乃前吏部侍郎、海右光州知州沈少山之妻……”
她娓娓說來,說了夫君因卷入一樁賄賂案而被處死,家小被發落入籍,獨子沈谧多方奔走,求得朝廷赦免,允許隻落一人入賤籍。
沈谧為此放棄了優異學業和大好前途,自請入賤籍,并一直瞞着自己母女。
她說沈谧為了不讓自己傷心,明明前途已絕,卻假作繼續學業,實則流落街巷,做過無數賤役,為人踐踏嘲笑,回家卻不露絲毫。
不僅如此,還一直在盡力維持自己母女的體面生活,假稱學業出衆書院獎勵無需束脩,用自己執賤役換來的錢繼續供養她們母女,而她一直沉浸在失去夫君的痛苦中,依舊享受着貴婦人般的生活,不知人間疾苦,任獨子為她背下這世間所有苦難……
她語氣低沉,言辭卻清晰,說到傷心處娓娓動情,慚悔心疼之情溢于言表,時不時停下來拭淚。
百姓鴉雀無聲,聽得眼泛淚光。
舉子們面色沉重,他們大多看過《慈恩傳》,但沈谧着重講的是太女對他的恩情,叙述的是遇見太女之後的事,對前情并沒有多提,尤其事涉母親的行為,更要為親者諱。
而沈谧母親的親口訴說角度不同,着重講了沈谧的忍辱負重,自己的不知事,和太女如何點醒了自己,聽得衆人唏噓連連。
末了沈母哽咽不能成聲,撲到沈谧身邊,舉起他的手,給大家看他手上厚厚老繭,“……當初我真是瞎了眼,孩子靠做苦活供養我,手上的繭子我都看不見,整日裡繡花寫字,盤算着哪裡的衣料好看,哪種的吃食講究……我真是枉為人母……”
衆人看見沈谧的手上不僅有老繭,還有剛才被鎖鍊弄出來的紅痕,指關節也十分粗大,實在不像個讀書人的手。
賀梓立即接口道:“爾等圍堵這貢院,怕這十年寒窗,苦讀辜負。
可是爾等讀書再苦,也不過是晨起三更,夜伴星月,閉門不擾,不事生産。
卻不知還有人要背負一家生計和滔天苦難,于此境地依舊不懈苦讀,這樣的十年,這樣的至純至孝之人,若是因你等蒙冤夢碎,爾等就不怕舉頭三尺,神明有怒!
”
段延德:“年輕人且遇事多思,莫再造孽!
”
沈母撫着沈谧背心大哭,擡頭指天哀号:“若我兒無辜,便教這天三刻内立現朗日!
若蕭家有罪,便教這天三日内必起暴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