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老四出事也罷了,怎麼老十一也失蹤了呢?
老十一一個爛賭鬼,和他作對做什麼?
和他作對沒關系,但别再拉扯到他啊。
老十一經常偷偷跑出去賭,不見了之後,他母妃也以為他是去賭了。
派人去找,找來找去,說是最後和老十一在一起的人是他。
而且似乎還發生了龃龉。
得,事情又繞到他身上了。
大王子默默喝一口酒。
什麼最後和老十一在一起!
那天明明是他在内書房辦事,被一件事拖住了,回去遲了點,宮門口遇見老十一,老十一向他借錢,他恨其不争,端起老大的架子斥責了幾句。
聲音有點大,給旁邊宮門守衛聽見了。
在平日裡,這什麼事都不算。
結果老十一又不見了。
大王子麻木地又喝一口。
嫌疑人的帽子戴了一頂又一頂。
是他頭比較大嗎?
若不是屢屢被懷疑,處境太尴尬,他怎麼會主動和父王請纓,要離開自己溫暖的宮殿,這大冬天的來視察邊境。
薛護衛眼皮一跳,半晌才道:“怕是兇多吉少了。
”
話一出,散人都激靈靈打個寒戰。
大王子沉默半晌,又問:“那你說,是誰在背後作祟呢?
”
薛護衛是跟随他多年的老人,彼此說話沒什麼顧忌,他沉吟道:“誰得利最大,就是誰。
左不過是在大王的這些兒子中。
”
“所以他們以為是我,但是很明顯,我被針對了。
”慕容均苦笑道,“一次兩次也許有可能,次次都是我,父王不覺得奇怪嗎?
”
一直沒說話的幕僚,一聲歎息,“您錯了。
如果證據确鑿都指向您,那大王也許會疑惑,但如今這樣,似有若無,似真還假,大王反而更覺得您有問題。
”
慕容均想了想,嗒然如喪。
人心就是這樣,千夫所指,會覺得說不定還有隐情。
但如果自己查證出并不明顯的蛛絲馬迹,反而會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斷。
“給我知道是誰,我非得撕了他的皮不可!
”慕容均掀開簾子,看看外面的打鬥,自己的人已經包圍了那些山匪,将人往旁邊驅散,安全顯然沒問題,他放心地放下簾子,道,“你們覺得,是老三嗎?
他武藝好,那些武将都很喜歡他。
”
“三王子性情憨拙,做不來這些。
”
“老五嗎?
”
“五王子沒有母家依靠,性子又懦弱,他應該沒有這膽量。
”
“老七嗎?
”慕容均自己搖頭,“老七一個殘廢,争這些做什麼。
”
“十二呢?
他母妃最近新寵。
”
“一個鄉下姑娘,房子都沒三間,新寵了又能怎樣?
是能給他人呢還是能給他錢,做這些事,沒錢沒人根本不可能。
”
“十五王子讀書很好……”
“一個酸書生,受了幾個酸儒撺掇,想走賢王路線,尊文重儒,以為這樣便可以得天下歸心……也不想想在遼東,多讀幾本書不如多養幾個兵!
”
“十七王子,他娘是個聰明的……”
“不成不成,他娘聰明出身好沒用,老十七那就是個慫貨……”
“十八王子呢?
”
車廂内忽然一陣靜默。
随即慕容均便大笑起來。
“真要是他,我頭割給你!
”
另兩人也笑起來。
是啊。
之前說了那許多王子,都有不能成事的原因。
如果他們都不能成,十八王子就更不可能了。
沒有錢,沒有兵,沒有寵愛,沒有文人支持,沒有武将看重,沒有母家做後盾,娘還是個拖後腿的,自己還因為男扮女裝被厭棄。
這麼惡劣的情形,簡直集中了所有不利。
前頭十七個輪遍了,也輪不到他。
更不要說他上次雖然救了大王,但是回遼東後就重病了,至今還在養病呢。
這事讓大家都心中感歎——好容易立個功可以入大王眼了,又生病了,可不就是沒那個命!
慕容均重重往後一靠,吐出一口長氣。
看來看去,誰都不像,可不揪出這個人,自己就永無甯日。
不過,隻要誘餌足夠香,魚總會上鈎的。
他掀開車簾,隐晦地向後面茫茫官道看了一眼。
忽然眼角掠到道旁樹林,飛雪一片,迎頭潑來。
飛雪裡夾雜着寒光閃爍,慕容均一驚,立即放下簾子,往邊沿一扣。
撲撲連響,什麼東西潑上已經繃直的簾子,随即哧哧連聲,簾子震動,慕容均避得快,一轉頭看見簾子上出現了幾個小眼,隐隐露出一點微藍的寒光。
這是特制獸皮制作的車簾,保暖又可禦刀劍,沒想到竟然能被這細針般的暗器穿透。
慕容均如果不是及時退後,這針尖可就戳進他鼻子了。
他微微變色,霍然起身,但随即頭頂一亮,砰地一聲。
車頂蓋竟然被掀開了!
接着又是一亮,劍光冷寒,這回削的是他的天靈蓋。
慕容均不假思索擡手便擋。
铿一聲脆響,火花四濺,鋒利的刀劍沒能削下手臂,還撞上了硬物。
慕容均收回手臂,感覺手臂一片酸麻,面上卻不懂聲色,一邊感歎自己武場日日打磨的辛苦,一邊暗謝父王給的精鋼護腕,回身就從車墊下抽出一柄刀砍去。
他身邊護衛頭領已經蹿了起來,無聲無息便抱向頭頂刺客的頸項。
那人一對二卻毫不畏懼,反手和慕容均對上一刀,頭一擺就讓過了薛護衛,遊魚般便要滑入車内,手中鋪開一片冷光,卷向慕容均的腳踝。
卻在這時,那看似文弱坐在一邊的幕僚霍然擡頭。
不大的眼睛裡精光四射。
手中的酒杯砸了出去,劃一條晶瑩的抛物線。
當啷一聲響,那片冷光被擊飛。
他的車中猱身而上,雙手展開如枯樹,咔咔幾響,已經攀上了那刺客的腳踝。
慕容均一聲大笑,道:“區區匪徒,也敢前來滋擾!
”
那幕僚正要鎖穴,上頭忽然傳來一股大力,生生将被困的刺客給拔了出去。
幕僚和護衛躍上車頂正要追擊,忽然嗖嗖疾響,箭雨潑至。
驚得兩人猛然縮頭。
眼看前頭逃跑的兩人正面對箭雨,身子一震,雪衣頓時被染紅。
那兩人中了箭步子一級依舊不慢,一邊跑一邊發出信号,其餘正在鏖戰的匪徒頓時收了勢,轉身要往山裡跑。
道路那頭有人厲聲道:“西甯邊軍在此巡道!
何方匪盜,青天白日,也敢攔劫行人!
”
話音未落,便有十餘騎追了上去,一直追着那群人進入林中,喊殺聲起,慕容均等人聽着,頗為快意。
薛護衛道:“西甯軍可算來了。
”
慕容均道:“還不是姗姗來遲,若非我備有一手,說不定就着了後來那人的道。
”
幕僚道:“殿下打算向他們展露身份嗎?
如此也能得更好保護。
”
“不必了。
”大王子道,“西甯邊軍總管是梁士怡,這人是誰的親戚你不會不知道。
我此刻顯露身份,這群人往回一傳遞,那我就什麼都看不着了。
莫如跟他們一起去軍營,又有士兵保護,沿路上還能看看瞧瞧。
”
兩人都稱是。
林子裡喊殺聲漸漸少了,過了一會,慕容均看見幾個彪悍漢子,拎着染血的頭顱過來,向那小隊長模樣的軍官回報,那人揮揮手,幾人便将頭顱就近扔進了山溝裡。
那小隊長就下馬向車隊走來,身後跟着幾個士兵。
慕容均急忙也下了車,他今年三十五,生的高大英武,穿了間藍底廬綢萬字連綿花紋的棉袍,看上去就像個會些武功走南闖北的行商。
他扮演的也是這樣的角色,上前笑着感謝了西甯軍的相助之舉,稱自己等人是去西甯探親,順便販賣些北地豐厚毛皮回去,回頭好和南頭做生意。
遼東人把大乾稱為南頭,往常秋冬季,常以皮毛獸油鐵器和大乾交易一些瓷器脂粉之類的女人喜歡的精美物事。
那小隊長自稱是西甯關梁總管麾下駐馬堡南營士卒,和慕容均道:“你這打算今年可落空咯,現今邊境封鎖,往來的行商都遣返了。
”
慕容均自然是知道的,便道那也要探親,旁邊幕僚便遞過去一個重重的錢袋,請求軍爺順路捎帶則個。
那小隊長看見錢,笑得眉眼開花,一把攥緊了推回去,道:“行路給個方便的事,不必如此。
我們梁總管軍紀嚴明……”
幕僚又推回去,笑道:“不過是給大家買個熱食吃。
”
那小隊長才收回拳頭。
慕容均冷眼看着這做派,不齒的同時倒也放心。
所謂的軍紀嚴明,也不過是表面文章,由此可見梁士怡麾下的兵,也就那樣。
汝州大王親自統管的兵,可不會這麼油膩。
那小隊長收了銀子,态度好了許多,又和他們道此行除了巡道還有清雪的任務,最近有大人物要來。
他招招手,十來個漢子便抱了掃帚鏟子上前來清掃道路,慕容均也便讓自己的護衛去幫忙,大家一起幹活,有說有笑,态度融洽。
不多時道路清掃幹淨,大家也就更熟了,慕容均看着那些人行為習慣确實都是軍中規矩,也漸漸放下架子,隔着車窗聊上幾句。
掃完各自上車上馬,結伴趕路。
官道上漸漸恢複了寂靜。
地面上的積雪整整齊齊地被堆到一邊。
樹林裡走出幾個白衣人,衣裳血迹斑斑,行路卻從容,有人一邊走,一邊還拿手指在身上蘸着那紅色,咕哝:“可惜了好糖稀……”
有人走到雪溝邊,把那幾個抛下的“頭顱”給撿了起來,拍拍上面的雪,撕下一塊,便塞進嘴裡大嚼起來。
其餘人也便嬉笑着,上手來搶那些“頭顱”,吵吵嚷嚷着主子親手烤的好面團,裡頭還有棗子,别獨吞了給俺來一塊。
不一刻,“分屍”食盡,大家拍拍手中的碎屑,将地上那些紅糖稀踩進泥土裡,順着官道清晰的印子往前追去。
官道上再次恢複寂靜。
風雪不知何時又起了,天地濛濛。
濛濛天地裡,遠處地平線上,又出現一隊長長淡淡的影子。
……
往西甯去的路,又走了兩三天,快要到西甯關梁士怡的主營了。
兩隊人這幾天已經結下了不錯的情誼,一開始找到客棧還是分開睡,慕容均等人住客棧上房,沒錢的大頭兵硬逼着店主開了幾間普通房間,臭烘烘擠在一起。
但那店居然是個黑店,人肉包子裡吃出腿毛,慕容均和他的屬下吐了個翻天覆地,店主一聲吼掀翻了桌子,雙闆斧還沒拿出來,那些兵們沖進來了。
這一日之後,再次住宿,慕容均請對方住上房。
第二日開始,分開吃的也變成了一起吃。
因為錯過宿頭,遼東邊境本就荒涼,兵們在背風的山谷裡找到合适的山洞,就地打了獵,在山洞口開烤。
隊伍裡一個小胡子烤得一手好肉,那香氣是個人都扛不住。
慕容均日常不吃這種野地食物,但幹糧哪有熱騰騰的烤肉誘人,人家邀請,他的護衛笑臉接過,用銀針試過沒毒才給他吃,一口吃下,他臣服了。
後來就也在一起吃,簡直混成了一家人。
此刻風雪裡,那鐘姓小隊長揮舞着馬鞭,對他道:“君大郎,你瞧,這裡已經到了梁總管的地盤,離主營不過二十裡。
今日晚了,咱們先歇宿。
明兒兄弟陪你走最後一程,再往後咱們便分道揚镳了。
”
“多謝兄弟一路照拂。
”慕容均笑道,“不過若說就此分别,倒也未必見得。
”
這幾日下來,他倒有些暗暗欣賞這隊人,雖然貪财好吃了些,但是事先探路,行路警備,乃至個人武力體力,種種般般,都堪比汝州三大營的精兵,他起了愛才之念。
回頭和梁士怡說一下,把這群人要到自己身邊當護衛,想來梁士怡也不至于舍不得一群普通士兵,這群人一朝得此際遇,定然歡欣鼓舞,感恩戴德。
尤其要帶着那個小胡子。
烤得一手的好肉。
就是太懶了些,人家打掃的時候他磨洋工,人家值夜的時候他睡大覺,滿臉的胡子連到耳後也不剃一剃,早上起來抓一把雪擦一把臉了事。
聽說原先是個火頭軍,誤打誤撞立了軍功,因為一手廚藝還不錯,大家也就不和他計較。
慕容均想了一下衆人發現自己身份時的驚訝恭敬姿态,心情頗好。
他帶着這樣的好心情睡下,臨睡前喝了一碗熱騰騰的狍子肉幹菜湯。
鮮美的湯水入喉生香,他連夢中都帶着微微笑意。
回頭巡察事了,他這一路辛苦,父王該解了對他的誤會吧?
臨睡前他打發自己的護衛去大營報信,如今已經進入西甯,該有的儀仗要擺起來,梁士怡該親自來拜見才對。
一夜好夢。
朦胧裡他忽然聽見馬蹄急響,伴随有人大聲道:“梁總管親自率兵來迎大王子!
”
慕容均驚醒,睜開眼見天色蒙蒙亮,他要起身,卻發現渾身酥軟,連手指都動彈不了。
砰一聲門被撞開,這幾日和他稱兄道弟的鐘小隊大步進來,他心中大喜,啞聲召喚他:“鐘兄弟,快來扶我一把……”
門扉大開,隐約可見鐘小隊背後,是披挂整齊的西甯軍,領頭一人身材不高,一張橫平豎直的方臉,正是西甯軍總管梁士怡。
梁士怡跨進院中,看見守在廊檐下的士兵轉身就去推門,還以為這是大王子親衛,上前一步正要報名,卻聽那士兵大聲道:“總管大人,此時不殺,更待何時!
”
慕容均一呆。
梁總管一怔。
兩人還沒反應過來。
室内忽然亮起一道刀光。
那刀光如匹練,轉眼到了慕容均頭頂。
慕容均眼瞳放大,嘶聲大喊,“且慢,我是慕容——”
梁士怡眸光一縮,厲聲喝:“爾乃何人,住手——”
于此同時一條人影從屋脊上飛馳而來砸破屋頂跳下。
然而不管有何紛擾,刀光未停。
如雪濤倒挂。
映亮慕容均目眦欲裂的臉。
“嚓”一聲輕響。
那大好頭顱齊齊整整分了家。
這下目眦欲裂的換成了梁士怡。
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在他面前,有人殺了遼東王呼聲最高的繼承人!
他要如何和大王交代!
冷風撲面,梁士怡渾身冰涼,他的謀士十分機靈,猛地一拉他衣襟,急道:“總管,速速離去!
否則瓜田李下,難以自辯!
”
梁士怡阒然一驚,一邊厲聲道:“來人,去追那刺客!
”一邊轉身就走。
然而砰地一聲,院門被撞開,慕容均的護衛們沖了進來,和梁士怡幾乎撞個滿懷。
薛護衛一擡頭,看見室内景象,驚得臉色煞白,下意識一個橫身攔在梁士怡面前。
“梁總管!
”他心中絕望,嘎聲道,“你是要謀逆嗎!
”
梁士怡原本暴怒,此刻被他一攔一問,眼神猛地一冷。
薛護衛被這樣的眼神看得心中也一冷。
梁士怡身後謀士輕聲道:“總管,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一不做二不休。
誤會已成,别說說不清,就算能說清,慕容均死在他地盤上,也是他的罪責。
奪權丢官都是輕的,天牢大獄繡衣使,有得他磋磨受。
眼前這些大王子護衛,萬萬留不得性命。
讓他們活着,這些人為了保住性命,隻會拼命把髒水往他身上潑。
隻能殺了,然後起事。
雖然倉促了點,妹夫還在汝州,但也顧不得這麼多了。
梁士怡緩慢點了點頭,不再急着出去,反而退後幾步,退進了護衛圈裡。
院門在慕容均護衛身後砰地關上。
薛護衛:“你們——”
那個話少的幕僚已經一個翻身,躍上院牆,準備逃走。
身後奪奪連響,弩箭如雨,将他紮成了個刺猬,他從牆頭重重栽了回來,第一個死在這院子裡。
梁士怡在重重護衛的保護下。
退入屋内。
床榻上大王子身首異處,瞪大的眼瞳裡至死凝結着震驚憤怒和絕望。
梁士怡俯下身看他那眼眸,傳說裡死者的眼眸裡會留下行兇者的形貌。
他當然什麼都看不到,卻覺得大王子的眼神非常怪異。
那一霎他仿佛看見了這世上最令他驚詫的人或事。
以至于他到死心有不甘。
梁士怡冷冷注視那屍首半晌,聽着外頭刀劍交擊伴随慘嚎不斷,漸漸那聲音止歇,隻剩下死一般的寂靜。
有淡淡的血腥氣飄來,和這滿室的血腥味道融合在一起,像生鐵的繡,暗夜裡地下道裡漸漸泛上的油膩的污水的腥。
梁士怡跨出門,看一眼那滿地斑斑的紅,踏血走出院外。
身後緊跟着的軍靴踏地響聲齊整。
出了院門,梁士怡頭也不回,道:“燒了吧。
”
天空躍過一道道深紅火線,小院沒入一片火海之中。
梁士怡背對火海而行,身後火光躍動虛化他的輪廓,他臉上平靜的神情漸漸轉為冷厲。
身後謀士小跑着追上他的腳步,低頭躬身等待着他的指令。
他道:“急調主營、西營和躍馬關的騎兵營,召集所有将領三日内趕往西甯主營,派人聯絡裘無咎,派人疾馳汝州秘密接回小姐和姑爺……我們要出門散散步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