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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五百三十六章 重遊

辭天驕 天下歸元 10202 2024-10-28 09:53

  我是誰?
我在哪裡?
發生了什麼?

  為什麼一言不合就開唱?

  樓下,朝三背對小樓站在抄手遊廊上,聽着上頭隐約傳來的歌聲。

  當初,他也站在這個位置,聽過這首歌。

  他也曾在樓上,看見一對醉鬼,摟着對方說要困覺。

  他也被這一對醉鬼,齊齊驅趕出房間。

  那時他和慕四都在,陛下的女裝大業還在風生水起,忙着和男裝大佬你騙我我騙你。

  那時候赤雪丹霜都在,丹霜和慕四像一對越戰越勇的噴子,怼得刀光劍影,他和赤雪則有志一同地忙着給兩個噴子滅火轉圜打圓場說好話。

  那時候四個人都想着主辱臣死,都狠狠盯着對方,都想着自家主子萬一被占了便宜,自己該如何讨還。

  一眨眼。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從此。

  離鸾有恨,過雁無書。

  樓上,鐵慈又換了首曲子,“玉爐冰覃鴛鴦錦,粉融香汗流山枕,簾外辘轳聲,斂眉含笑驚;柳陰煙漠漠,低鬓蟬钗落,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

  樓下抄手遊廊前的花叢内,也響起輕微的碎裂之聲。

  朝三垂下眼。

  這一聲極其細微,但忽然一陣風卷了下來,氣勢沉雄,洶洶而過,卷得站在樓梯口的朝三一個踉跄。

  還沒站穩,就看見大乾皇帝已經卷進了抄手遊廊外的花圃裡,一聲不吭,衣袖一拂。

  嘩啦一聲罡風起,泥土翻濺,花枝浮沉,漫天裡飛了碎花亂葉,土塊泥屑簌簌掉了朝三一頭。

  朝三:“……”

  這是一言不合,便翻了花圃?

  轉頭看狄一葦,狄一葦也目瞪口呆。

  她自認識鐵慈以來,無論怎生風雨磨難,見到的都是沉穩雍容的鐵慈。

  可以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穩重楷模。

  但今夜狄一葦心中的那個鐵慈,好像在緩緩崩塌。

  喝酒,唱歌,唱小黃歌,還發酒瘋掘花圃。

  下一步是不是要脫光衣裳跳極樂淨土?

  花圃裡,鐵慈動也不動,碎枝亂葉,也落了她一頭。

  隻留下一片空蕩蕩的土地。

  鐵慈沉默看着那一片土地,片刻之後,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

  她俯下身,聞了聞那片土地。

  狄一葦眼前一黑,心想,完了。

  這下徹底瘋了。

  不過讓她慶幸的是,鐵慈聞完土地之後,就直起了身。

  她凝視着前方黑夜,和黑夜更遠處塵世的燈火,眼睛黑而深邃,似乎藏着這夜的暗昧和無數近在咫尺卻又無法揭開的秘密。

  最終她緩緩轉身。

  轉身的那一刻。

  她發上衣上的泥土花葉紛紛掉落,卷起的衣袖垂落。

  她走回來的步伐平靜而穩定,連步距都一模一樣。

  仿佛那個穩重淡靜的皇帝又回來了。

  隻除了披一身月色,攜一袖酒香。

  ……

  朝三不敢和不知道有沒有清醒的大乾皇帝搭話,隻專心做個帶路的工具人。

  前方是一片村莊。

  鐵慈看了一會,當先走了進去。

  當初她走上靈泉村那條路的時候,眼睛被熏壞,看不清道路,但她記得地形。

  “這位大娘,我和我夫君翻山尋親戚迷了路,這裡是哪裡啊?

  “靈泉村啊,那附近有靈泉呗?
既然遇上了,那我們也泡泡。

  “啊,您問怎麼男人抱孩子?
那是我贅婿,他不抱誰抱!

  ……

  鐵慈忽然撲哧笑了一下。

  笑得狄一葦詫異地看她,以為她又發酒瘋了。

  鐵慈進村以後,走進左首第一家小院。

  四面都挂着燈籠,将這一片照得如同白晝。

  鐵慈熟門熟路在牆上找到了串着的蒜頭,搓掉皮,進屋找出油和紫蘇葉,給大蒜塗上,點燃火堆,順手抽出狄一葦的佩劍,将蒜頭放在上面烤。

  狄一葦:“……”

  雖然我佩劍一般就是個擺設,但好歹那也是大帥佩劍,不是烤盤好不好?

  你把我劍烤了,我用什麼?

  還有,這一手是和哪個王八蛋學的?
用佩劍烤大蒜?
不怕天打雷劈?

  但不用問狄一葦也知道是和誰學的,不由歎口氣。

  果然是個天打雷劈的。

  狄一葦想起自己當初還曾短暫地看中過那位,仔細想了一會,遺憾地咂咂嘴。

  說真的,現在還是挺看中的。

  ……

  鐵慈在烤大蒜,卻禁不住地走神,忽然聞見淡淡的焦糊味道,急忙撤下劍,但大蒜還是烤糊了。

  她也不遺憾,把大蒜随手往幹淨的木桌子上一扔,對狄一葦說了一句回頭賠你一把淵鐵劍,便又去人家鍋裡翻,果然發現幾個冷饅頭,便揣在袖子裡拿走了。

  心滿意足的狄一葦跟在她身後,一邊絮絮說着她的淵鐵劍要打什麼式樣,一邊悄摸摸地去偷那烤大蒜,想嘗嘗什麼味兒,被頭也不回的鐵慈精準地打掉爪子。

  鐵慈揣了那幾個饅頭,出門一個拐彎,就是東德子家的房子,反正路線、格局、連房屋的細節都一樣,竈裡生着火,桌上有六個人的碗筷,仿佛主人一直在,馬上就要來吃飯。

  東德子家的廚房是在屋子外搭了個小棚子,鐵慈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東德子家門口移栽的大樹,這樹居然也和當年靈泉村東德子家門口那株差不多品種。

  狄一葦目瞪口呆看見皇帝陛下上了樹,然後更加目瞪口呆地看見鐵慈三摸兩摸,在樹上掏出一窩鳥蛋來。

  這種天,哪來的鳥蛋。

  狄一葦有點想不通這個問題,木然看着鐵慈揣着鳥蛋進了廚房,竈膛裡已經點好了火,鐵慈親自下廚,切了饅頭片,打開鳥蛋攪拌,裹在饅頭片上,鍋底抹油,一一煎了。

  這道菜鐵慈沒有失手,香氣溢出來,狄一葦覺得自己餓了,不過看一眼被端上桌的烤鳥蛋饅頭片和烤大蒜,她這回識相地沒伸手。

  鐵慈做好這菜以後,想了一會,當初慕容翊還用野鳥蛋做成溏心蛋拌調料來着,風味殊絕,不過考慮到溏心蛋的難度,她沒有複制。

  慕容翊做過的菜,她勉強最熟悉的是烀大鵝,已三年不食了。

  從廚房窗外向後看去,可以看見後面果然有座小山,小山半山腰隐約有個山洞。

  廚房對面一個窄小的偏屋,屋内什麼家具都沒有,隻有一個樹枝鋪好的地鋪,鐵慈盯着那個整整齊齊的地鋪看了一陣,狄一葦靠着門邊,吞雲吐霧間上下打量發黑斑駁的牆壁,粗糙的被褥,啧啧稱奇,好一會兒問:“您不會在這鋪上睡過吧?

  鐵慈笑笑。

  狄一葦看着那唯一地鋪,心想一張床,兩個人,這覺睡得……瓜田李下啊。

  還是你們皇帝會玩!

  鐵慈又在村子裡逛了逛,從李大娘家逛到阿黑家,從牧羊兒家逛到孫娘子家,爬上孫娘子後院牆頭,看釣魚翁經常釣魚的池塘。

  狄一葦沒有興趣,專心抽煙,偶爾擡頭瞥一眼,心想便是複刻,不過是提醒自己物是人非,何益?

  随即她又搖了搖頭。

  問世間情為何物,就中更有癡兒女。

  她靠着門,背對着北地盛夏的夜,遠處人聲鼎沸,近處蒼生塔燈火輝煌,明明是很熱鬧的境地,可不知為何,看着那背影,便不由自主想起許多往事,心中生出許多寥落來。

  仿佛還有人靠在自己的肩,腮邊鬓發有微熱的呼吸掠過,轉瞬漸漸冷去。

  “我恨你沒有愛過我。

  呢喃近在耳側。

  狄一葦低頭抽了一口煙,吐出一口雲團似的煙圈,煙圈裡她臉色蒼白,眼眸濛濛。

  像看見早已被驚破的夢。

  ……

  從靈泉村出來,前方出現一條河。

  河上拱橋如月,河下輕舟來往。

  輕舟之上多是山女,船尾載着各色山貨和果子。

  橋上欄杆上插着長長的柔軟的樹枝,樹枝上綁着各色精巧小燈,尾端吊着半串銅錢。

  橋上立着一些人,都戴着面具。

  有人将綁了銅錢的樹枝從橋上放下去,舟上的山女便拉住柳條,取下錢串,再将藤條小框裝好的野果系在柳條上。

  她們手指纖長,取錢系物的手勢便如穿花,月光漏過手指縫隙,柳條上的小燈耀得笑顔生花。

  滿橋垂燈,流光如瀑。

  燈染彎橋胭脂紅。

  曾經镂刻在多少人美夢之端的那一夜。

  鐵慈仰望着那橋,停在了當地,很久。

  就在朝三懷疑她不打算登橋的時候,她終于緩緩上橋。

  狄一葦已經毫無禁忌地當先上橋,饒有興緻地拿起柳枝燈串,去釣底下的船娘。

  船娘卻不配合,紛紛嬌笑着躲避,還有人嗔笑:“哎呀你個笨手笨腳的,勾到奴家鼻子了!
”狄一葦也不生氣,玩了一會,靠在橋欄上,東倒西歪地湊到鐵慈身邊,附耳悄悄道:“都說話了,都是女人,沒有那位。

  鐵慈趴在橋欄上,雙手合攏,沒有拿那柳枝燈串。

  便是景緻複刻,橋下河流中真的順水而來當初的那個船娘,她也不會再抛下柳枝了。

  一味沉湎過往,隻意味着對未來已經喪失希望。

  她隻向前看。

  她站在橋上,凝視着橋對面那一座酒樓,連當初她請客的酒樓都照樣搬了來。

  她記得那酒樓樓下曾有人說書,故事裡透露了當時被困的遼東二王子慕容端的下落,此刻忽然想起來童如石曾一人在樓下聽書,現在想來,這說書隻怕是得他授意。

  他安排說書人透露了慕容端的下落,引來了遼東人,也引來了對自己的刺殺。

  有些事早有端倪,隻是當時雲遮霧罩,眼底隻看得見那風姿魅人的船娘。

  鐵慈緩緩笑了笑。

  目光無意中投向遠處,這一處是單獨隔出來的,有圍牆隔開了外頭的街市,此刻她站得高,看得遠,便看見圍牆那頭,有幾人在好奇地探頭探腦,然後便有大奉士兵上前去驅逐。

  也不知道是哪邊态度不好,竟争吵起來,引起了鐵慈的注意。

  鐵慈目光一凝。

  她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

  ……

  戚元思站在圍牆邊,面具已經掀開,正焦頭爛額地拉着娜仁阿雅的衣袖,不住地道:“行了行了,夠了夠了,走吧走吧……”

  娜仁阿雅動作堅決地拉下他的手,她生得五官清晰,說話利落卻并不顯得暴躁,隻直視着面前的大奉士兵,道:“你必須和他賠不是。

  大奉士兵橫眉豎目地道:“這裡是我大奉重地,閑雜人等不得擅入三丈之地,這牆上黑底白字寫得分明,你們自己不看亂闖,沒追究你們就不錯了,還有什麼臉讓我賠罪?

  娜仁阿雅一步不讓地道:“我們不是故意過來的,是被人群擠過來的。
你這牆不是黑底白字,是白底白字,這大晚上的根本看不清楚。
就算我們擠到牆邊,那也是無心之失,你們勸誡驅趕也就罷了,怎麼就能抽人鞭子,你們不怕破壞大乾和大奉難得的和平嗎?

  這句一說,那士兵就冷笑一聲,“和平?
少拿官話來吓唬人,這破鏡城當初是被我們打下來的,是你們大乾獻出的降城,理應我大奉占先。
這裡頭是我大奉陛下圈定的禁地,你們靠近,就該下獄,抽你一鞭子,算是輕的!

  他身邊一個校尉模樣的人,斜着眼睛看娜仁阿雅,厲聲道:“就是這個道理,走開!
再羅唣,先拿了你!

  戚元思本來在一邊勸解,他出身盛都豪門,以往也不是個息事甯人的人,隻是這破鏡城情況特殊,如今又是開城慶典的第一夜,他不願意為了他生出些不和諧的事情來,将來讓陛下難辦,因此一力拉着較真的娜仁阿雅。

  但聽見這些話,他的手忽然便松了。

  随即他将娜仁阿雅往後一撥,自己站在了她面前,指着對面的大奉士兵們道:“破鏡城從來不是降城,是我大乾領土,應貴國陛下所請,我國陛下才同意與大奉合作,建設此城。
當初議和是你們提議的,要建設破鏡城也是你們先說的,往城中源源不斷投入也是你們自願的。
現在來裝什麼人王?
破鏡城劃分南北,東西兩市,大乾大奉各占一半,誰也越不過誰去,硬要分高下,那也是我主你賓!
你家陛下又是憑什麼單獨在城中劃地?
那今日我也要代我家陛下于此城劃地!

  他伸手一指,在身周畫了一個圈,道:“這是我家陛下所圈之地,也請你們滾遠一點!

  他出身貴介,自有公子氣派,這麼疾言厲色一番話,當即将對面鎮住了。

  大奉士兵安靜了一瞬,随即那個校尉勃然大怒,喝道:“你算什麼東西,你也敢代大乾皇帝圈地!

  “我是大乾駐西戎全權特使,工部主事,翰裡罕漠工程總管。
”戚元思冷聲道,“臣代替不了陛下,但想來臣一紙上書,陛下也不會反對!

  對面哈哈哈狂笑起來,“什麼玩意,一個小小主事,也敢胡吹大氣。

  那校尉鞭子一抽,在空中抽了一個爆裂的鞭花,當頭就對着娜仁阿雅的臉抽了下去,“怎麼,我就抽你們了,叫你們家陛下答應你啊!

  鞭聲爆響。

  戚元思反身一把抱住娜仁阿雅。

  娜仁阿雅擡手護住他的頭。

  風聲瞬間到了頭頂。

  四面忽然一靜。

  戚元思等了一會,預想中的疼痛沒來,隐約四周的氣氛還有些詭異。

  他回頭,就看見圍牆上的門打開了,不知何時出現了兩個人,一男一女。

  女子端着一個煙杆,抽着煙,垂着眉眼,一張蒼白淡漠的臉,看起來又懶又倦。

  男子站在另一邊,已經将那校尉的鞭子奪在手中,一張清秀的臉上難得的怒氣橫生。

  這兩人戚元思都認識,前者,他曾是她手下的實習學生,後者,這些年他在翰裡罕漠,對方在破鏡城督工,免不了會打些交道。

  後者也罷了,是大奉目前在破鏡城的最高管理人,出現在這裡很正常。

  前者擔負着駐守北地門戶的重任,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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