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念頭還沒轉完,下一瞬天地颠倒,腦袋充血,肚皮被壓,地面上的花花草草放大沖入眼簾。
他被頭下腳上地扛了起來,撂到了人肩上。
扛着他的人聲音穩定卻迅速:“在哪裡?
帶我們去!
”
李蘊成腦子一懵。
他還沒說呢,這位怎麼就猜到了?
慕容翊嗤笑一聲。
這些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哪裡曉得他們家太女是真正在刀山火海裡闖出來的,一點蛛絲馬迹,也就知道怎麼回事了。
隻是看那小子竟然讓鐵慈扛着,怎麼看怎麼不順眼,他上前,一邊指一個方向,說:“這小子從這方向來的。
”一邊把李蘊成給奪了過去,重重往肩膀上一扔。
李蘊成吭哧一聲,險些被撞閉過氣去。
“我能走……我能走……”他掙紮。
他可不想報訊成功,自己卻在兩位大佬的抛人搶人遊戲中先被玩死了!
“你太慢了!
”慕容翊不理他。
鐵慈卻忽然想起了什麼,問李蘊成,“你們進林子來找我,被人埋伏了是不是?
談敦治沒有傳我命令讓所有人先回營地嗎?
”
“……沒有,我們進林子的時候,陛下還在等您呢……”
鐵慈色變。
看見狼狽的李蘊成的那一刻,她便知道原來真正的殺手等在這兒。
昨晚的刺殺不過是混淆視聽之用,好讓她麻痹大意,以為危機已經結束了。
對方真正的目标之一,是這群一點就着的尊貴公子哥兒。
這些公子哥大多都是她的政敵之後,如果她沒猜錯,他們會制造事故,讓這群人死去,到頭來,這些人是因為她欽點随行才導緻後來的災難,責任全在于她。
無論是死了幾個,還是一網打盡,都會讓剛剛穩定一些的朝堂崩塌,會讓政敵仇人更加和她不死不休,也會讓原本動搖的中立派不敢向她效忠。
極其狠毒的計謀。
為了阻止她繼續得勢,為了阻止她的燕南之行,竟然要拿小半座朝堂官員子弟的性命來作伐。
而更糟糕的是,談敦治竟然沒傳令,父皇還在等她。
不管是還在場中,還是因為下雨剛剛往回趕,現在都是一個絕好的偷襲時機。
而萍蹤還在行宮裡拉肚子……
對了,萍蹤的中毒也是,并不是為了昨晚排除障礙,而是為了方便今日刺殺父皇!
鐵慈一霎心急如焚。
她想自己趕回場上,她有瞬移,全力使出,能保證救得父皇。
但是明顯那群王八蛋那裡更危急,速度最快的她不去,那群人就死定了。
有那麼一瞬間,她想,死就死了吧,誰還能有我父皇重要!
李蘊成一直望着皇太女。
他也知道,此刻隻有皇太女能救那群小夥伴了。
然而他看見皇太女說出那句話後,眼神掠過一絲猶豫之色,腳跟微微後轉。
他猛地伸手拉住皇太女的袖子,“求您,救我們!
”
不敢說什麼以後效忠的話,他隻是道:“陛下那裡有大軍,有護衛,而馮桓他們,馬上就要死了!
殿下,您不救他們,這輩子您過得去嗎!
”
慕容翊看着她神情,忽然道:“場中我也安排了人,便是有刺客,也能有所準備。
”
鐵慈隻是稍一猶豫,一伸手,再次從慕容翊肩膀拎下了李蘊成。
“你回去!
”她道,“慕容翊,我信你!
你去,保護好我父皇母妃!
”
她砰地一下再次把李蘊成扛上肩,李蘊成肚子再次遭受重擊,呃呃吐了幾口清水,氣息奄奄地指了個方向,感覺到鐵慈身子一晃,随即他肚子重重一颠,再一晃,再一颠。
李蘊成已經吐不出來了。
也顧不上為這個羞恥的姿勢産生任何情緒了。
他覺得馮桓還沒救出來,他自己一定已經先被颠死了。
……
馮桓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而且一定已經下了十八層地獄。
不然怎麼會又痛、又冷、又濕、又呼吸不暢呢?
就是不知道是哪層地獄,火海沒這麼冷,刀山沒這麼悶,他這短短一輩子除了調戲幾個女子打幾個人之外,也沒做什麼了不得的孽,玩歸玩,不出人命的底線還在,怎麼就落到這樣的地步了呢?
身邊有嚓嚓的聲音,像在挖着什麼,切割聲鋒利,聽得人頭皮發麻。
而身下一半都是水,他都快在水裡飄起來了。
他剛想說什麼,嘴一張,上頭正好落下來一簇土,落了滿嘴。
而頭頂也猛地被人踩了一腳,踩到了臉頰的傷處,痛得馮桓慘叫,大罵:“哪個王八羔子,做鬼了還要踩老子!
”
上頭傳來常千磨的聲音:“老馮,踩到你了?
你忍忍啊,再不抓緊挖洞,咱們就真的要做了鬼了!
”
馮桓:“我還沒死?
”
常千磨沒空理他,吭哧吭哧挖洞,一邊挖一邊嘀咕:“皇太女真是太小氣了,賞個淵鐵匕首,都沒巴掌大!
”
馮桓翻個白眼,皇太女眼裡他們是廢物,怎麼舍得把寶貴的淵鐵用在他們身上,省下來多武裝幾個戰士不好嗎?
鐵慈若在這,大抵要贊一句您雖廢物,還挺有自知之明的。
馮恒忍痛往上看,才隐約感覺到上頭還有好幾個人,都在努力撐在洞壁上,搶着去洞口那一條縫呼吸空氣,而他這個傷員被壓在最底下,泡在水裡,呼吸不繼,有人甚至踩在他肩膀上。
馮恒破口大罵,叫人給他挪點地方,可是這洞裡人人都在掙命,誰理他?
馮桓很快就罵不動了,他低下頭,驚駭的發現,剛才及到膝蓋的水,現在已經及腰了!
他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雨不停,水越灌越多,最下面的自己會最先被淹死!
馮桓大叫起來,不顧手臂的擦傷,拼命去推上面的人,結果不但推不動,還被往底下又踩了踩,氣得他又一陣大罵。
還是忙着挖石頭的常千磨,伸手把他往上提了提,給他挖了一個洞,讓他的腳塞進去,馮桓便用這樣艱險的姿勢,勉強撐在壁上,雙臂酸痛雙腿顫抖地看着泛着微亮的水位慢慢上升,漫到大腿,漫過褲裆……
也不知道是姿勢的艱苦,還是逼近的絕望,讓這纨绔子弟忽然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嗚嗚嗚我錯了……”
“嗚嗚嗚現在誰要能來救我以後就是我爹,我親爹。
”
上頭有人聽着,也跟着哭起來,“……嗚嗚嗚誰要來救我們,以後要啥給啥,指東我不敢往西!
”
也有人煩躁地罵:“李蘊成那王八羔子怎麼還沒來,不會是自己跑掉,怕承擔責任也不敢和人說吧?
”
這個可怕的猜想一出,洞内便陷入死寂。
衆人的心沉入絕望。
卻在此時,最上頭的人忽然頭頂一涼,一陣猛雨當頭澆下。
他怔了怔,随即明白過來,發出狂喜的歡呼。
……
鐵慈最終還是在李蘊成被颠死之前,趕到了他所指的方向。
鐵慈伸手輕輕一拎,李蘊成覺得自己像個布袋兒一樣被她撂在了地上。
他心中第一萬次歎息,當初是怎麼會同意他們埋伏太女那個馊主意的?
别說遇上暗害,就算沒遇上暗害,再來一百個人,皇太女也不可能踏入他們的機關陷阱啊。
雨勢越發地大,這一塊又是山坡下的空地,劈頭蓋臉的雨幕中,李蘊成顧不得抹一把臉上的水,指着前方道:“就是那裡,一塊大石底下……”
他的話聲忽然頓住。
面前,零零碎碎,大大小小,無數石頭遍布,已經無法分辨哪塊是地洞口的大石了!
他眼神緩緩上擡,旁邊的山坡削減了一大塊。
暴雨沖山,這一片山坡出現了小型塌方!
塌方居然出現在此時此刻,素來慢吞吞的李蘊成也抓着頭發瘋狂地轉了三圈。
他覺得自己要瘋了。
他大喊:“發出聲音來,我們來了!
救兵來了!
”
然而風雨山林吞沒了一切喧嚣,别說地下的聲音傳上來,他自己的聲音都立即被風打散。
鐵慈倒神情平靜。
既然無法分辨,那就用最笨的方法找吧。
希望還來得及。
李蘊成忽然眼前一花。
皇太女已經不見。
下一瞬她出現在三丈外,出現得如此突兀,仿佛一開始就在那裡一樣。
她低頭,目光掃過面前大大小小的石塊,一直看進石塊下方。
沒有,便去找下一處區域。
暴雨如牆,李蘊成隻能勉強看見一條纖細人影忽隐忽現,用一種目光都無法追及的速度,掃過每一塊石頭。
他恍惚想起皇太女的瞬移和透視。
再次感慨自己等人運氣好。
鐵慈低頭抹一把水,眼前有點模糊。
自從之前使用瞬移接連出現問題,容溥提醒她少用瞬移之後,她最近都勤練武功,極少使用天賦之能。
此刻大量同時動用瞬移和透視,又是在極傷目力的暴雨陰暗天氣,她能感覺到體内的真力以往日數倍的速度流逝,胸口的窒悶感又來了,視野也漸漸開始不清晰。
她并沒有停留。
隻是難免有些焦灼,如果在找到人之前,自己的瞬移和透視就不能用了,該怎麼辦?
眼前一片黑影閃過,這是她之前就出現的情況,她掠過。
她忽然停住,再次返回。
眼前是一塊大石,她再次凝足目力看去,果然,這次在一片黑烏烏之中,隐約看見一些蒼白的東西。
剛才那一片黑影,不是她以為的視野模糊,而是那群人的頭頂。
她伏下身,聽見微弱的呼救。
找到了!
下一瞬她擡腳。
大石被這一腳蹬開,一路撞碎無數小石滾走。
洞口出現,有人争先恐後地冒出頭來。
鐵慈卻于此刻,在風雨中聽見一絲極其細微的聲音。
圍城打援!
她一側身,擡手便将兩個搶先冒出來的腦袋給狠狠按了下去!
下一瞬兩支烏黑的箭穿過她手臂的縫隙,咻地一聲沒入黑暗中不見。
如果按慢一點,那箭就正中出來的人眉心。
底下的人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什麼,還在拼命往外拱,最上面的要冒頭,中間的要往上爬,最下面的馮恒被人再次踩住了肩,本就腿抖手酸撐不住,頓時噗通一聲,落進已經灌了半個洞的深水之中。
但此刻大家忙于求救,誰也沒在意。
地面之上,箭雨伴狂雨襲至,黑暗亂雨之中,根本無法分辨。
那些腦袋還在往外蹿。
鐵慈忽然伸腳一踢,一塊比剛才小一些的石頭滾過來,再次轟然蓋住了洞口。
既然那麼不懂事,就再洞裡再呆會兒反省!
底下衆人:“……”
下一瞬鐵慈身形一閃,将李蘊成拎離原地。
“奪”一聲,一支箭釘在李蘊成剛才站立的地方。
鐵慈怒喝:“自己找個地方躲起來,我沒空一再救你!
”
李蘊成毫不猶豫沖進灌木叢,往地上一趴。
黑黝黝的林中,這下連鐵慈也看不見他了。
鐵慈轉身,感受着箭來的方向,聽得遠處雷聲隆隆。
手一伸。
一道白光貫穿天地,劈開密林,上連雷雲,下接她雪白指尖。
霎那間四周雪亮。
亮光裡驚鴻一瞥,鐵慈已經看清那些蹲在樹上,躲在樹後,藏在草叢中的黑色人影。
下一瞬她一個旋身。
衣袂飏起激飛螺旋形的雨線,伴随濺開的晶瑩雨滴的還有和天地一色的淵鐵匕首。
輕薄也如雨滴的淵鐵匕首閃電般順着山林繞飛而過,所經之處草葉伴血肉同碎,血花共雨水長流。
慘叫都沒有,隻有人體從樹上墜落一路撞斷枝葉所發出的斷裂之聲,在忽明忽暗的電光中幢幢影影。
風疾雨盛,四面卻仿佛忽然靜了靜。
李蘊成趴在濕淋淋的草叢中,把手塞進了嘴裡,控制住自己要打戰的牙關。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恐懼,還是興奮。
他好讀書,有才子之名,卻不屑于功名,也不屑于朝堂傾軋,還看不慣父親跟随在蕭氏之後搖旗呐喊,卻又懶得去做什麼。
于他這樣的豪門子弟,年紀到了自然就有恩蔭入朝,不想入朝也可以一輩子錦衣玉食,反正他又不是承重子。
一生這麼閑閑散散過了,有書相伴就好了。
卻在今夜遭遇生死之危,才知道世上有人有另一種活法。
并不是因為皇太女的英勇神武,關于太女的傳說他聽說過,也沒在意,事實上聽說再多也沒有親眼所見來得震撼。
而他更震撼的點是,皇太女對危險的預判,對危險的反應,迅速而又冷靜,從頭到尾,毫不動容。
顯然風雨總曆遍,才能有如今等閑都看遍。
她也不過剛剛十七。
是個女子。
她走了世上最難走的路,毫無怨言,也不退縮。
在她面前,他忽然驚覺自己枉為男兒。
……
鐵慈這一擊之後,沒有箭再射來。
敵人似乎都死了。
鐵慈并沒有浪費時間去查看,再次一腳踢開石頭,喝道:“最上面的讓開!
傷員先送出來!
”
大概是被她剛才蓋石頭的奇葩舉動所震住,這回沒人再敢争上來,都乖乖地将在下面的,幾個受傷的運出來。
運一個鐵慈接一個。
此時她放出煙花讓人接應。
之前不敢放,是怕暴露所在,但現在明顯刺客知道她在這裡,她一人,在刺客環伺之下很難保護得了這許多人順利回營地,隻能叫人接應。
這簇煙花,也有詢問皇帝安好的意思。
片刻之後,一溜煙花遠遠竄上高空。
鐵慈心中一喜。
正要叫大家趕緊走,迎着煙花方向走便是了。
卻忽然聽常大學士家那位公子道:“咦,好像少了一個人。
”
鐵慈一驚,她不知道人數該是多少,其餘人面面相觑,有人道:“馮桓還沒上來!
”
“他不是在壁上撐着嗎!
”
“難道……掉下去了?
”
衆人臉色青白,看着那個水波翻湧,已經灌了一半的洞。
沒人敢下去,沒人想再回到那個噩夢裡。
而且深水救人,本就極其危險。
鐵慈渾身都濕淋淋的,一道電光閃過,照得她臉色雪白。
她不做聲,一把脫掉外頭衣衫,裡頭緊身衣勾勒她身形曲線。
她在外,長袍内都是緊身衣,方便随時作戰。
衆人呆呆對她看,此時此刻沒人會有邪念,都在想:不會吧?
不會她要下去吧?
皇太女孤身來救他們,本就很夢幻了,這還要為了馮桓冒險下水嗎?
李蘊成奔了過來,一句我來還沒出口,鐵慈已經道:“看好他們!
”轉身一躍。
她入水如魚入水潭,毫無水花,衆人盯着轉瞬平靜的水面,心裡發慌。
忽然衆人聽見一陣隐約的轟隆之聲。
人們回頭,就看見前方斜坡上,滾下一塊比先前還大的巨石,直沖着地洞口而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