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鐘到了。
伴随着段延徳不甘的哭聲,兩個擔架終于擡了出來,擔架上隐約人形,罩着白布,白布上血迹斑斑。
其中一個擔架腹部陳放的精緻盒子十分顯眼。
四個護衛把擔架往地上一放,便匆匆奔了回去。
其中一人稍慢一點,經過崔轼身邊,崔轼格格一笑,手指在他頸側劃過。
護衛僵硬倒地。
崔轼笑意更深。
童如石皺皺眉。
他很不喜歡這個盟友。
大丈夫狠毒無妨,變态就讓人不舒服了。
剩下的三名護衛回頭憤恨地看了一眼,快速奔回了重明宮。
牧羊兒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盒子,好奇地道:“喲,皇帝老兒的玉玺,我先見識見識。
”
伸手就去掀蓋子。
童如石:“且慢——”
但已經晚了。
盒蓋輕輕一碰便彈開,裡頭什麼東西瞬間彈出,寒光一閃,饒是牧羊兒閃得快,也哎喲一聲捧手後退,地上落下血淋淋一截斷指。
阿黑咧嘴呵呵笑了起來,道:“活該碰到機關——”
她話音未落,那彈起的盒子忽然牽出了一條線,随即“砰”一聲悶響。
兩個擔架齊齊爆炸,炸出漫天騰騰白絮。
在場的都是高手,并非沒有防備,但是看見牧羊兒受傷,就下意識以為機關已經動用,卻沒想到機關之下還有機關,牧羊兒中的那一層不過是為了麻痹大家,其後連帶出來的爆炸才是真正的殺手。
擔架剛剛一動,高手們其實就已經紛紛後退,但這炸出的絮狀物卻根本不是為了殺傷誰,這東西白、輕、粘,炸出來便蓬蓬散在天地間,混在飛雪裡,無從辨别,而且退得越快,氣流湧動更快,絮狀物也就跟随氣流追得越快,到得最後,每個人身上都粘了一點這絮狀物。
有人想要拍打掉,被崔轼喝止,随即衆人就發現,這東西轉眼就化了。
崔轼:“脫掉外袍,不要拍打!
”
衆人隻得在冰天雪地裡脫掉外袍,好在都是大高手,倒也不冷,隻是穿着短衣短褲站在宮門前,頓覺氣勢弱了許多。
崔轼查看了一下,輕蔑地道:“不算什麼厲害的毒,有我在,諸位無需在意。
”說着一人發一顆藥丸吃了。
隻有阿黑抱着粗壯的胳膊,老大不樂意地道:“我是冰清玉潔的婦人呢。
穿成這樣多難看。
”
崔轼賠笑,轉身翻了個白眼。
殿内,鐵慈遺憾地和赤雪道:“可惜重明宮裡大多數是不可移動的殺傷機關,能移動的也多是爆炸型,但爆炸對這些高手沒有用,他們瞬間就能躲開。
這個假玉玺盒子裡的東西,是魃族毒蠶絲,很難徹底擺脫,但是發作慢,也不容易緻死,隻能削減戰力,以及留下蹤迹。
我本隻想拿來作為追蹤之用的。
”
她說完悶聲嗆咳。
赤雪拍着她的背,輕聲道:“那如果他們還是不肯進來……”
鐵慈唇角冷冷一扯。
會進來的。
外面雪地裡,脫了大氅的童如石,沒有管别人的喧嚣,隻死死盯着地上。
那兒是一塊木條,爆炸時從擔架下面炸出來的,上面寫着一排字。
“懦夫,連到孤面前來拿玉玺都不敢,你也配垂涎這大乾江山?
”
字迹清晰,鐵畫銀鈎,底下居然還蓋了太女印。
童如石盯着這幾個字,眼底漸漸如火起雲飛,岩漿爆湧。
阿黑蹿過來,偏頭看了看,忽然道:“皇太女沒死啊。
”
童如石不說話。
阿黑靜了靜,道:“原先以為她死了,咱是你的人,跟你來接收她家房子家産也就罷了。
如今人還沒死,這再見面就尴尬了。
别的不說,我那前前前夫君,還是她幫忙給找的呢。
哎,說真的,後來要了那麼多個,還是那個最好……”
童如石:“閉嘴。
”
阿黑挑挑眉,膀子一攏,道:“我冷,我是已婚婦人,不能衣不蔽體,我去找件衣服穿哈。
”說完袖子一攏,就這麼踢踢踏踏走了。
童如石看着她背影,眉心一抽。
他擡頭看着巋然矗立的重明宮,眉宇間漸漸冷意籠罩。
“去見你又如何,你以為我真的怕你?
”他輕聲道,“你會後悔的。
”
“你遲早會知道,見了我,知道真相,你才是真的無顔面對,萬劫不複。
”
……
狄一葦策馬在盛都大街上狂奔。
她雖然一直從軍,但卻是個著名“懶将”,除了打仗,一向能躺着絕不坐着,能坐着絕不站着。
日常巡視軍隊,都坐轎子。
她的部下已經多年沒有見過她騎馬了。
還騎得發瘋似的。
狄一葦卻知道必須快,因為城門雖然沒有她的軍隊,每日她卻會派自己的手下例行巡查各處城門,她的精銳,都是反應迅捷之類,趕回來報信,那盛都大營軍隊一定進城不久,大部隊很可能還沒進來。
這意味着,隻要能盡早一刻關閉城門,就能将更多的叛軍阻擋在城門之外。
盛都城高牆堅,守城不難,就能堅持等到援軍。
所以她沒有管作亂的蕭家,也沒管進城的軍隊。
一騎長馳,直奔城門。
但是今日大雪,雪深三尺,一大早積雪未掃,再好的馬,也走不快。
狄一葦環顧前方茫茫大路,握緊了手中煙杆。
忽然她道:“來,都随我喊。
”
部下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狄一葦吸一口氣,大喊:“三狂五帝都是傻子啊!
”
衆人:“……”
狄一葦:“喊!
”
衆人:“……三狂五帝都是傻子啊!
”
狄一葦:“給人騙得團團轉啊!
”
衆人:“……給人騙得團團轉啊!
”
街上百姓:……這是在幹什麼?
二人轉嗎?
有人開始竊竊私語:“怎麼回事?
發瘋了嗎?
”
“三狂五帝又是誰?
”
“這個我好像聽說過,似乎是很多年前很厲害的八個人……”
“這麼厲害啊,那怎麼會被人耍弄,還被當街嘲笑?
”
喊聲遠遠地傳出去。
天空中有流光過。
端木忽然停了腳步,旁邊桑棠沒有他的天聽能力,詫道:“怎麼?
”
端木:“有人在罵我們呢。
”
桑棠一笑,“那又如何?
以前罵我們的人還少了?
走吧,快點去療傷。
”
端木剛一轉身。
狄一葦:“……桑棠是個小白臉啊!
”
部下:“……桑棠是個小白臉啊!
”
狄一葦:“被老太婆金屋藏嬌啊——”
百姓:“喔——”
部下:“……被老太婆……”
人影一閃,端木鬼魅般出現,狄一葦還沒看見他人影,就大喊:“送我去城門,我就不傳唱了!
不然你便殺了我,永平軍二十萬兒郎也會永遠傳說桑棠的金屋藏嬌!
”
端木玉一般的臉眼看就要龜裂,衣袖一揮。
下一瞬狄一葦從原地消失。
再下一瞬端木拎着狄一葦出現在盛都城牆之上,臉色更白了,一邊扔下狄一葦,一邊冷冷道:“再說桑棠一個字,我必殺你。
”
狄一葦對他做了個封嘴姿勢。
端木消失,狄一葦轉身。
城頭上忙忙碌碌,一個披着紅披風穿着軟甲的老婦人正在厲聲下令:“将這些俘虜都殺了!
”
有人猶豫地道:“夫人,這些人是我大乾士兵……”
“敢和我對抗,就準備好去死。
”容老夫人冷冷道,“對鐵慈我都如此,何況他們?
”
四周無人說話。
“殺我的人,奪我的軍,騙我的孫子給她賣命,如今還要逼首輔告老。
兔死狗烹也不是這麼個做法。
”容夫人垂首看着底下源源不絕入城的軍隊,唇角笑意森然,“真當我狄氏沒有血氣麼?
”
卻在此時,有人在她身後啞聲道:“是啊。
”
容老夫人驚得猛地一跳,駭然回首。
此刻城頭上都是她的親信,旁人根本上不來。
這是誰?
更要命的是,她久違地上城頭,想要體驗占據高位的感覺,不喜歡一大堆人圍着自己,護軍都派去處死俘虜了。
此刻身邊無人。
然後她看見了半邊甲裙,一雙不大的染滿灰塵的軍靴。
這世上,此刻除了她,還能公然穿着鐵甲的女将,隻有兩個人。
其中一人,還在深宮裡。
容老夫人回首,手中的龍頭拐杖已經狠狠砸了出去。
砸到一半,拐杖上的龍頭嘴一張,一點寒芒射向身後人。
然而狄一葦更快。
她擱在唇邊的煙杆一震,也射出一點寒芒,那寒芒直直撞上了龍頭拐杖射出的寒芒,生生将那點星光撞飛,随即“咻”地一聲,容老夫人身子一震。
她的眉心,多了一個小小的洞,洞裡一點冷光閃爍。
狄一葦一口煙,噴在了她的臉上。
才道:“對啊,真當我狄氏沒有血氣麼?
”
然後她一腳将容老夫人屍首踢下城牆。
屍首先是砸在入城将士的頭上,引得底下一陣驚呼,士兵紛紛避開。
屍首沉重地砸入塵埃。
有人驚呼:“是容老夫人!
”
開城人卻死在城下,衆人驚疑不定,一位将官立即手一擡,停止了進城,望着城牆之上。
城牆之上探出一張人臉,盛都大營那位副将驚道:“狄指揮使!
”
狄一葦站在高牆之上,背對着那些驚疑不定的容府護軍,對底下冷笑了一聲,道:“來啊,進來啊。
”
盛都大營副将的心頓時砰砰跳了起來。
狄一葦出現了,她一出現,容老夫人就死了,看狄一葦那有恃無恐神情,顯然城頭上局勢已經被狄一葦的人控制了。
那現在入城,豈不是送死?
副将想到這裡,急命:“先退!
退出吊橋!
等城内發出号令再說!
”
正待入城的軍隊立即開始後退。
狄一葦這才轉身,獨自面對那些惶惑的容府護軍,不急不忙抽了口煙,道:“江叔。
”
對面,容府的領頭老護衛,怔了一會,苦澀地低頭行禮,“表小姐。
”
“放下武器吧,别造孽了。
”狄一葦道,“首孽已伏誅,你們不過是扈從。
此時懸崖勒馬,我還有機會向太女讨情,保你們不死。
”
“别讓我難做。
”
“咱們狄家的人,一生忠義,不要臨到老了,晚節不保。
”
老護衛沉默半晌,抛下武器,“遵表小姐令。
”
容府護衛退後,城頭守軍立即撿起武器,先将他們綁了。
狄一葦道:“還不去關城門?
從現在開始,盛都全城警戒,若非王令,任何人不許進出!
”
一群士兵奔下城去,片刻後,震動聲響,吊橋吊起,城門關閉。
狄一葦低頭看緩緩退去的盛都大營,估算一下人數,進城的應該隻有一半不到。
也就是五萬人左右。
她稍稍舒一口氣。
她帶來了兩萬精銳,一萬在城外,昨晚事發突然,應該還在趕來途中。
一萬在城内,分散在各處負責穩定盛都事态。
現今城中有五軍都督府一萬官軍,宮内有白澤和太女九衛護衛一萬。
三大營近兩萬人。
負責守城。
從人數上來說,差不多。
問題出在猝不及防,對方已經進城,很可能燒殺擄掠百姓,造成恐慌。
而城内數萬軍隊,沒能在第一時間形成防線,一旦叛軍散開屠城,事态就不可挽回。
更糟的是,達延忽然突破長樂王的防線,直入中原腹地,裕州一旦失守,盛都便幾乎敞開在騎兵馬蹄之前,以達延戰馬的速度,兩日夜便可逼至盛都。
而因為永平被圍,遼東出兵,九邊大将都被牽制,且南下通道被切斷,想要馳援盛都就要繞路。
盛都,就在這短短一夜之間,陷入了二十年來,最危急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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