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江上大火連綿,青樓裡絲竹綿綿。
衙内們奉旨嫖妓,分别去了當地三家最大的青樓,年輕人總是好勝的,連喝花酒這種事也不放過,三批人約定,誰先成為頭牌入幕之賓,誰就是所有人的爹。
當地三家最大的青樓分别有三位名聲最盛的頭牌,分别是燕春館的小燕春、萬美閣的攏香;拈花院的月娘。
一二等的妓院以“館、閣、院”命名,至于三四等的“室”、“班”、“樓”、“店”、“下處”,公子哥兒們瞧都不瞧。
李蘊成憑借斯文氣質和博覽群書,博得了拈花院有才女之稱的月娘的青睐,常千磨憑借溫柔小意,引得燕春館的小燕春垂青,後者歡歡喜喜摟着小燕春進了房,前者在拈花院裡和月娘寫了一夜詩,寫得面容枯槁,比被翻紅浪一夜的常千磨還要憔悴。
但兩人都一無所獲,頭牌們對合歡蝶的話題似乎很忌諱,還有些不齒的意味,這就說明兩個頭牌應該沒有用過這東西,兩人不由心中焦慮,想到馮桓那裡不知道有沒有收獲,但再想想馮桓那見了美人就沒魂且大咧咧的性子,就覺得把希望放在他那實在是多想了。
馮桓往日裡很愛逛青樓,今日卻顯得神情凝重,他直奔萬美閣而去,财大氣粗扔下一袋金葉子一袋上好南珠,指名要見攏香。
豪客一擲千金,頭牌自然要慎重以待。
就在樓上精心梳妝,讓恩客稍待。
馮桓往日裡見慣風月,向來對美人有耐心,今日卻顯得興緻缺缺,在大堂等待的時候就出門去逛,看見門口有小販在賣果子,其中一個簍子裡的果子巨大金黃還有刺,形狀也很奇特,周圍人經過都掩鼻而過。
馮桓靠近了,就聞見一股奇特的氣味,那小販看見他便招呼道:“這位公子,這是洪沙瓦底來的徒良果,果實細膩香甜,滋味絕妙,您來嘗嘗?
”說着砍刀一揮,剖開了一個果子。
頓時一股宛如糞臭的氣息如炸彈般爆發,周圍的人不再掩鼻,開始嘔吐,有人大驚:“快去禀告兵馬司,有人當街潑糞!
”
馮桓愕然看着衆人。
小販苦笑着,他時常走邊境行商,販賣些邊境南國的奇特水果來賣,這徒良果是他吃過以後驚為天人,特地不辭辛苦販賣來的,誰知道大乾人對這氣味的接受度太低,以至于不僅賣不出去,還始終被人驅逐。
但他不死心,眼看馮桓衣裳精美,氣度不凡,像是京城人士,京城人見多識廣,或許能識貨也未可知。
便硬塞了一塊果肉給馮桓,“您嘗嘗,不好吃不要錢!
”
在衆人驚駭的目光中,馮桓還真嘗了嘗,然後眼睛一亮。
他讓小販再來一塊。
小販大喜,趕緊又給他一塊。
之後馮桓掏錢買了兩個大的徒良果,像拖着兩個炸藥包一樣托進了香粉彌漫,笙歌豔舞的萬美閣。
看熱鬧的人跟在他身後,驚詫地問他:“這位公子,你不覺得臭嗎?
”
“還好啊。
”馮桓也詫異地道,“很臭嗎?
可是我覺得很香甜。
你們這些土包子,真的懂品鑒食物的本味嗎?
”
問話的人眼一瞪,馮桓也眼一瞪,手舉巨大的徒良果躍躍欲試,很想知道這東西砸在人腦袋上,會不會留下無數的坑。
最終對方在徒良果這樣氣味和形狀都不可一世的兇器面前敗下陣來,馮桓洋洋得意進入萬美閣,很多人好奇地圍向小販。
萬美閣差點沒把馮桓給趕出去,馮桓砸出一張銀票,龜公也就閉嘴了。
馮桓便手托徒良果,昂然上樓會頭牌。
屋裡,盛裝打扮準備磨刀霍霍宰肥羊的攏香,微笑着擡起頭來,然後那張美麗的臉上,微笑瞬間就凍結了。
她眼底露出了驚恐的神色。
馮桓毫無察覺,他是帶着任務來的,鐵慈要他們見到這個城池裡,之前默默無名然後忽然聲名鵲起,越來越美麗的頭牌。
之後再言語試探。
攏月符合這樣的條件,但馮桓看見攏月之後,一時也不禁失了神。
眼前的女子眉目昳麗,豔光四射,确實相當美麗。
隻是似乎還缺少了些什麼,讓這種美顯得有些浮躁虛無,讓人總擔心她一個神情不妥,這般的美貌就會崩了似的。
若在以前,馮桓不會有這麼深切的感觸,美就夠了,還管哪種美,美得妥不妥當,隻管撲上去就夠了。
此刻卻似乎總梗着什麼,叫他少了幾分興緻。
他想了半天,忽然醍醐灌頂。
氣質。
這女人沒氣質。
氣質這東西,是皓月之光,明珠之輝,看不見摸不着,卻隻伴美而生,少了它便黯然失色。
馮桓忽然就想起了皇太女。
這些日子和太女共船,他總忍不住瞧太女,隻覺得太女一舉一動,一颦一笑,從不刻意做作,卻總透着從容之美,叫人賞心悅目,看見她就像看見日滿雲霓,月射寒江,溫柔冷峻,都是自然之美。
這麼一想,頓時失了興緻。
連說話的勁兒都沒了,馮桓拿過徒良果,剖開,準備先吃個痛快再說。
果子啪地打開,臭氣如殺氣襲來,馮桓聽見咕咚一聲。
一擡頭。
攏月已經癱倒在地,不僅癱倒,連白沫都流出來了。
馮桓大驚,急忙趨前查看,攏月還沒暈,顫顫巍巍指着徒良果,“拿……拿……”
馮桓恍然,把徒良果抱過來,熱情地道:“你要吃嗎?
”
“……”攏月兩眼翻白,抽了好幾口氣,才從齒縫裡迸出話來,“……拿走!
”
“哦。
”馮桓悻悻地把東西拿走,放到室外,關上門,攏月泛青的臉色才好了些,躺在地衣上喘氣。
她的侍女聽見動靜從屏風後走出來,驚道:“姑娘怎麼這樣!
這是毒……”忽然驚覺自己失言,急忙住口,看了攏月一眼。
馮桓猛然醒悟,盯緊了攏月,攏月生死關頭,也顧不得許多,擡起手指着樓後方,吃力地道:“去找頭牌……”
她像是瞬間咽喉都腫大了不少,連呼吸都嘶嘶的。
侍女卻頓時明白的模樣,立即點頭匆匆要走,馮桓張開雙臂攔住,道:“頭牌?
攏月姑娘不就是頭牌嗎?
哪還有一位别的頭牌?
”
侍女無奈地道:“公子不知,我們這萬美閣,号稱萬美,是指美人不分男女,有女子頭牌,也有男子頭牌。
後面一座樓,就是小倌們的居處。
”
馮桓恍然大悟,這萬美閣竟然是集妓院和小倌館的大成,若在往日他自然很有興趣,此刻卻急忙道:“那男子頭牌是誰?
為何你家姑娘生病了去要找他?
你一個女子走路慢,不如我代你去找。
”
侍女忍不住翻個白眼。
若不是他在這攔着,她早就到了!
屏風後有暗道,可以進入樓主的房間,但現在當着這個浪蕩子,反而不好走這條路,隻好婉言謝絕,道:“是位懂些醫術的同伴,我去找他便成了。
”
馮桓跟在她身後道:“那我和你一起去。
我正好也想瞧瞧你們男子頭牌又該是什麼姿色。
”
侍女又翻個白眼。
既然牛皮糖似地粘着,那就來吧。
見得到算他本事。
見得到也未見得是好事。
她不再說話,順着連接的回廊趕往後面一座小樓,馮桓一路跟着,見果然也有客人往那小樓去,有男有女,不覺甚覺大開眼界,感歎西南民風果然甚是開放,大姑娘小媳婦公然逛窯子,不過西南男人可就有點慘了。
那侍女最終在一座吊腳樓前停住,西州位于西南邊陲,多山多水,山林中有很多這樣的吊腳樓,但是萬美閣卻是仿造盛都青樓樣式,亭台軒閣的設計,此刻在後院中心處看見這麼一座吊腳樓,怎麼看怎麼詭異。
更詭異的是這座妓院裡的吊腳樓,竟然底下也養着牲畜,還是一群圓滾滾粉嫩嫩的豬,正在哼哼唧唧地刨土裡的蟲子吃,馮桓嫌棄地退後幾步,怕踩到豬屎,卻發現那地方幹淨得很,連豬圈常有的糞臭味道都沒有。
忽然頭頂啪地一聲,馮桓擡頭。
吊腳樓上窗戶大開,藤編的窗口旁邊攀着細長的枝蔓,翠葉間開滿七色的鮮花。
一個人坐在窗邊,正在慢慢梳頭,滿頭烏黑的長發不飾飾物,青緞一般垂落,隻發間偶爾一線銀白,如月光一閃。
馮桓目光上移,瞬間失卻呼吸。
此地日照強烈且時間長,因此花朵都顔色鮮豔濃烈,奪人眼目,任何人與花相伴,被那豐豔華美襯着,便會顯得蒼白憔悴,因此當地很少有人戴花。
但此刻這人,身周鮮花滿布,卻讓人一眼隻見他,不見花。
馮桓盯着他看了很久,茫然地轉開眼眸看花,忽覺那花蒼白憔悴,黯淡得很。
他揉揉眼睛。
看見那美人梳頭的手上,似乎有個什麼飾物,看起來顔色雅緻,像朵蘭花,但是竟然一動一動的。
侍女并沒有上樓,馮桓也沒看出哪裡可以上樓的,侍女就在樓下,用他聽不懂的當地話急促地說了幾句。
男子便嗤笑了一聲,聲音淡淡的,有點柔軟。
馮桓以為這般的風華絕代的美人,容貌又走的柔媚那一挂,說話定然也是聲調悠長,媚态橫生,卻不想這聲音聽來,卻叫人覺得斯文優雅又溫柔。
不過他說的話一點都不溫柔,“帶這麼個人過來,是要給我添點糞肥嗎?
”
馮桓本來不怕這些嘴上恐吓的,他自小便是皇城一霸,打架是家常便飯,正常人這樣說話他會笑出來。
可也許是多年打架打出來的自覺,這回他沒笑,不僅沒笑,還有點緊張,想退走,但是腳下不知為何始終無法動彈。
侍女又說了幾句,男子道:“徒良果啊……有意思。
”
他伸手指了指吊腳樓下,侍女會意,便蹲下扒那些豬拱過的土,從一隻豬的嘴裡搶出來一條油光铮亮的蟲子,那豬不肯放嘴,一人一豬便各自使力,片刻之後,啪地一聲,蟲子斷了。
馮桓:“……”
侍女拿到半條蟲子卻滿面喜色,拿出手帕,将蟲子拿了,放進随身的香包裡,也不管馮桓,匆匆走了。
馮桓愕然,心想攏月看起來中毒這麼厲害,這随便泥地裡從豬嘴裡搶出來半條蟲子,就可以了?
他一時進退兩難,又想跟侍女回去看看這什麼蟲子是否真這麼神奇,又想和這個神秘美人打打交道問問他是不是知道合歡蝶。
不過對方很快結束了他的糾結,那梳頭的美人忽然彈了彈手指,然後馮桓眼睜睜看見他手指上蘭花戒指忽然彈了起來,下一瞬眼前一花,額頭一涼一痛,什麼東西在額頭唰唰地動,伴随一陣疼痛,有紅色的液體順着額頭流了下來,眼前的世界頓時一片血紅。
馮桓還沒反應過來,伸手一摸,滿手鮮紅,竟然是他自己的血!
他大駭,轉身就跑,感覺自己發髻上什麼東西彈了彈,眼前掠過小小的影子,舞出極小的還沒指甲蓋大的刀影,似乎殺氣騰騰要追殺他似的,他覺得荒唐,心中卻湧起極大的恐懼,抱頭就跑,眼前通紅一片,他想自己的形容一定很恐怖,卻不防四周來往的男女看見他都在嬉笑,指指點點,有人笑道:“又是個色欲熏心的倒黴蛋。
”
有人道:“三郎又拿人取樂了。
”
語氣俱都十分輕松。
還有人看見他,甚至噗嗤一笑。
馮桓瞠目結舌。
這些人為何如此冷漠惡毒!
這叫拿人取樂?
這叫殺人害命!
叫草菅人命!
居然還在笑!
光天化日之下行事如此嚣張,這些人還司空見慣模樣,這萬美閣一定不是個普通青樓,是黑店!
黑店!
轉而又想到話本裡的黑店,人肉包子屍油蠟燭,湯裡飄着大腿骨。
馮桓激靈靈打個寒戰,跑得更快了。
他一定要去找皇太女,質問當地官府,取締這殺人害命還敢開在鬧市的黑店!
馮桓一邊狂奔一邊放出煙花,這是鐵慈的囑咐,讓他們一找到線索,萬一遇見危險,就放煙花通知。
頓時有留在附近的護衛接近。
鐵慈這時候已經出了三白樓,正在考慮是去青樓看看纨绔們奉旨泡妞進行得怎麼樣了還是回船,卻見蕭雪崖走到另外一家大酒樓附近,忽然停住了腳步。
鐵慈詫異地看了看他。
蕭雪崖卻沒看鐵慈,他側顔如雕如鑿,線條清晰冷硬,鼻梁似一座巍巍雪山,而肌膚如冰常年不化。
鐵慈嗅見樓裡傳出來的酒香,贊道:“這酒樓的酒不錯,可惜咱們沒空,不然我請你喝酒啊。
”
她是随口客氣話,不防蕭雪崖聽見這句,神色更冷了些,立即擡腳走了。
鐵慈莫名其妙,但她度量大,不和冰山怪人計較,不過一笑便跟了上去。
倒是後頭稍遠一點跟着的副将歎了口氣。
皇太女沒有心呐。
明明在船上說要接受大帥邀請和他喝酒的,可大帥示意了她卻沒看懂。
這很難看懂嗎?
不難啊!
都說皇太女聰明,叫他看,笨得很呐。
大帥難得對一個人産生一點興趣,還不趕緊接着,心思一天到晚都在那個瘋裡瘋氣的男人身上。
女色誤國。
男色也誤國!
鐵慈也不曉得某些人心理活動這麼豐富,已經幫她安排好了昏君和妖姬的角色,她走了不遠,因為這本就是西州最繁華的坊市,所以她很快也看見了煙花。
她頓時和蕭雪崖也趕了過去,到萬美閣門口時,看見門口擠着很多人,還聞見了一股足可以深入靈魂的味道,這味道讓她立刻想起了戚元思和他那盛傳京都再也過不去的梗。
她于人縫中瞅了一眼,看見那巨大的黃色的長得龇牙咧嘴的水果。
“榴蓮?
”鐵慈驚詫。
蕭雪崖則根本沒想到水果還能這麼臭,皺眉道:“此地官府管理甚差,竟允人當街陳放污穢。
”
鐵慈道:“有種東西聞起來臭吃起來香你不知道嗎?
”
蕭雪崖顯然是不知道的,鐵慈笑道:“以後有機會做臭豆腐……”
忽然想起來慕容翊還沒吃過她親手做的臭豆腐,頓時改口,“……讓人做臭豆腐給你嘗嘗。
”
蕭雪崖沉默一會,冷冷道:“謝了,不必。
”
鐵慈也不以為意,因為她看見了狂奔而出的馮桓。
她一怔,随即噗嗤一笑。
馮桓剛要慘叫求救,蓦然看見她忍俊不禁,頓時呆住。
怎麼連皇太女也如此幸災樂禍?
這世道還能好嗎?
他悲憤地站在那裡,連“被追殺”的恐懼都忘記了。
而鐵慈笑得一發而不可收。
馮桓額頭上,不知何時多了三橫一豎的痕迹,遠看去像個歪七扭八的王字。
他這樣裝牙舞爪地沖出來,額頭上的大王紅通通的,實在惹人發噱。
但走到近前,她的笑意就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