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兄,你還沒有用晚膳吧?
”
夕陽下,姚良航大步流星地朝韓淮君走來,爽朗的笑容如常,身後還跟着兩個年輕的百将。
“今兒出去巡邏的幾個遊弋營的兄弟正好獵了頭大野豬回來,我們可有口福了。
”姚良航朗聲招呼道,利索地翻身上馬,“走,我們一起吃烤野豬肉去!
李副将已經自告奮勇給我們烤肉去了,他烤肉的手藝可不比世子爺差……”
聞言,韓淮君忍俊不禁,道:“大哥烤肉的手藝确實不錯。
”
兩個百将也知道韓淮君口中的大哥指的是自家世子爺,他們似乎想到了什麼,發出爽朗的笑聲,其中一個方臉青年說道:“韓将軍,我們世子爺不隻是烤肉的手藝好,還有刀功也不錯。
”
另一個滿臉胡渣子的青年大笑着接口道:“大夥兒都說,世子爺這是在戰場上練的!
”年輕的臉龐上寫滿了崇敬。
拿什麼練的?
自然是敵人呗!
姚良航也忍不住笑了。
幾個青年談笑風生,令得周圍的空氣也變得輕快了起來。
看着這兩個年輕的百将,韓淮君嘴角的笑意更深,他不曾與蕭奕一起上過戰場,卻可以從這些人的言談中知道蕭奕在戰場上身先士卒,以他的軍功獲得了下屬的尊重,南疆軍上下一心,不似“那人”……
韓淮君想到了什麼,笑容收了起來,眼神晦暗不明。
姚良航感覺到韓淮君有些古怪,朝他望去,正要問,卻聽對方忽然話鋒一轉道:“姚兄,恭郡王恐怕今天連夜就會走……”
“哦。
”姚良航随口應了一聲,隻是微微挑眉。
此刻,韓淮君的表情顯得有些微妙,似是凝重,又似是不解,“姚兄,又讓你說中了……可是我不明白,為何你要讓他回去……”
韓淩賦一旦回了王都,他們在西疆所為恐怕就瞞不住了……
姚良航嘴角微勾,讓馬兒慢慢地踱着步子,道:“恭郡王留在這裡,隻會礙事,而且……”
姚良航的眼簾半垂,目光下移,看着那黃沙飛揚的地面,猶豫了一瞬。
這件事實在事關重大……但是,世子爺說過可相信韓淮君,這段時日韓淮君的表現也證明了世子爺的眼光沒有錯。
再擡眼時,姚良航的眼神變得堅定了起來,直言道:“韓兄,我來西疆的任務是吸引西夜的目光,等恭郡王回了王都,朝堂中必然會為了此戰再起波瀾,而朝中一亂,西夜覺得有可趁之機,才會再行派兵支援前線……”
韓淮君凝神聽着,越聽越是不解,如今他們大裕軍和西夜軍可說是旗鼓相當,然而,一旦西夜那邊派來更多援軍,大裕軍卻在此孤立無援,那此戰豈非危矣?
!
姚良航雖然年紀輕輕,卻身經百戰,自然不可能不懂這麼簡單的道理……
韓淮君細細地品味着他剛才說的那番話,忽然意識到了什麼,雙目難以置信地瞠大。
難道……難道蕭奕是打算……
想着,韓淮君下意識地拉住了手中的馬繩。
胯下的黑馬打了個響鼻,發出一聲嘶鳴,然後踱着馬蹄停了下來。
姚良航毫不避諱地迎上韓淮君震驚的雙眸,也停下了馬。
與韓淮君相比,此刻的姚良航顯得出奇的平靜,一雙烏黑的眼眸一片赤誠坦然,不緊不慢地說道:“韓兄,現在這裡的軍情你我最清楚,西疆軍都打怕了,哪怕這一次憑你我之力能擋得住西夜,能擋得住下一次、下下次嗎?
”
韓淮君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他沒有說話,但是心裡已經有了答案,眸色也随着答案的浮現變得幽暗起來,如無底深潭般。
姚良航繼續說着:“而且,光靠西疆軍,恐怕連這次都擋不住!
”
韓淮君的神色更為艱澀,心裡暗暗歎息道:是啊,沒有南疆軍,光靠這裡的西疆軍和自己這次從王都帶來的三萬行台軍根本就抵擋不住如狼似虎的西夜大軍。
韓淮君沒有再繼續追問,無論姚良航說得是對是錯,自己都是大裕的将領,各為其主,隻求問心無愧而已!
他們都沒有再說什麼,有志一同地一夾馬腹,策馬疾馳而去,黃沙随着馬蹄與秋風飛揚,似乎夾雜着聲聲歎息,是人的,亦或是風的……
當天夜裡,韓淩賦就帶着一衆親兵匆匆地離開了褚良城趕回王都,他走得匆忙,甚至沒有和韓淮君和其他衆将招呼一聲。
韓淮君得了消息後,也不過是淡淡地應了一聲,繼續和姚良航研究起西疆的輿圖,當失望到極點時,也就不會再有什麼情緒了……對他而言,如今西疆的戰局、西疆的百姓、西疆的将士,才是他需要關注的對象!
戰場上,瞬息萬變,這個時候,他們不能分心。
随後兩日,姚良航和韓淮君率兵對西夜進行兩輪試探性的猛攻,西夜軍大挫,西夜主帥撻海在西疆屢屢受挫,上書向西夜王請罪,西夜王勃然大怒。
“啪!
”
一道折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回蕩在偌大的書房中,七八個大臣皆是俯首,噤若寒蟬。
金漆雕虎大案後,一個三十幾歲、一襲翻領胡服的短須男子坐在一把華麗的高背大椅上,黑膛臉上寫滿了怒意。
“王上,”下方一個四十幾歲的将領抱拳朗聲道,“撻海無用,末将願出征替王上拿下大裕!
”他那雙三角眼中閃爍着勃勃野心。
西夜王眯了眯眼,卻是沒應下。
從他還是太子時,撻海就是他麾下的親信大将,領兵作戰的能力到底如何,他最清楚不過……
以如今的西夜派出的兵力,以撻海的能力,到現在還久攻不下,恐怕不是因為撻海無能,而是敵軍太強。
西夜王沉吟片刻後,忽然問道:“如今西疆軍領兵将領是為何人?
”
另一個二十幾歲的青年将士上前回道:“回王上,據末将所知,如今西疆軍的兵權已經全部交由大裕皇帝派來西疆的一位韓将軍手中,剛過弱冠之年,幾年前也曾力挫長狄。
”
西夜王面沉如水,擱置在案上的右手握成了拳頭。
看來這位年輕的韓将軍還是有幾分真本事,即便他西夜已經前後派出十萬援軍,對方還是以地勢之便守住了城池,并以奇襲之道令得撻海連連受挫,至今沒拿下大裕西疆……
他們在西疆已經浪費了太多時間和兵力了。
要拿下大裕必須要一鼓作氣,方能以振軍威!
想着,西夜王眸中閃過一道銳芒,緩緩地說道:
“何必力敵,智取便是!
”
這些年來,他還沒在戰場上受如此大挫,也該讓這些大裕人知道他的厲害了!
聞言,其中的三四個将領似乎都想到了什麼,身子是微微一震。
這幾人是跟随西夜王多年的親信,他們都清晰地記得上一次他們這位王上說這句話乃是九年前,彼時,西夜王還不是太子,在八位王子中排行第二,無論文治武功,都算不上頂尖,也非老西夜王最寵愛的兒子,誰也沒想到他能成為太子……直到他獻計老西夜王除掉了官家軍。
官家軍那可是西夜十幾年的宿敵,甚至是克星,在西夜,官家軍之名如雷震耳,令老西夜王寝食難安,欲除之而後快!
老西夜王當時随口應下如果此事能成,就封二王子為太子,誰也沒想到二王子真的辦到了。
那可是官家軍啊,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官家軍!
這幾位将士至今還記得,當初二王子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八個字
何必力敵,智取便是!
第二句還是八個字: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二王子真的以大裕的矛攻破了大裕的盾,那面曾經無堅不摧的“盾”!
于是老西夜王也實現了當初的諾言,封了其為太子,這些年來,其他幾位王子有不滿,有抗争,但是無論陰謀還是陽謀,皆被太子一一化解,幾位王子或死或廢或流放邊疆,唯有太子屹立不倒,還親自率兵拿下了周邊數個小國,以赫赫功勳坐穩了太子之位,在西夜十二族以及軍中威望如日中天,因此在老西夜王過世後,太子登基乃是順理成章,一呼百應。
而他也沒辜負西夜上下的期待,讓西夜的版圖比之五六年前足足擴大了一半。
他們這位王上一向英明神武,百戰不殆,可是這一次……
“王上,”那個四十幾歲的中年将領咽了咽口水,遲疑道,“據悉,那位韓将軍乃是大裕皇帝的侄兒……”
這一次想要故技重施,挑撥離間,栽贓構陷恐怕沒那麼容易。
“那又如何?
!
”西夜王發出不屑的冷哼聲,緩緩道,“他們中原人号稱禮儀之邦,卻最是多疑,尤其是中原的皇帝!
孤曾通讀中原曆代史書,多少中原名将不是戰死沙場,而是命喪于君主一個疑字,千百年來均是如此,連一代名将官如焰也不能免于例外!
”
大裕皇帝的侄兒又如何?
!
“疑”字跟前,大裕皇帝恐怕連兒子都容不下,更不用說區區一個侄兒了。
那青年将士第一個下跪,俯首抱拳道:“王上英明!
”
緊跟着,其他的臣子也是齊齊地下跪,異口同聲地呼喊道:“王上英明!
”
西夜王俯視着跪拜在地的臣子們,一雙褐色的眼眸綻放出如虎狼般的光芒。
既然當年他能替他們西夜除掉官家軍那眼中釘,如今他也可以除掉這位區區“韓将軍”。
一時間,隻聽西夜王意氣風發的笑聲從書房中傳出,消逝于瑟瑟秋風之中……
十月的西夜,天氣越來越清涼,越來越幹燥,無論是西夜的都城,還是數百裡外的西夜南境皆是如此,風沙不斷,野外、街道上、院子裡的空氣似乎都是灰蒙蒙的。
“語白,這上砂城還真是地如其名,城裡到處是沙子!
”
西夜南境的砂城中,某個府邸的院子裡飄出了一個無奈的抱怨聲。
循聲看去,隻見院子裡的一個涼亭中,兩個氣質迥然不同的青年面對而坐,皆是手執一棋,一個着青衣,一個着黑衣,正是官語白和司凜。
“咯嗒”一聲,司凜落下一枚黑子,忍不住問道:“語白,我們在這上砂城也有五日了,你到底在等什麼?
”他的聲音中透着幾分好奇,幾分急切。
“莫急……”官語白一邊說,一邊落下手中的白子。
落子的動作優雅飄逸,可是棋盤上的攻勢卻是霸氣淩然……
觀棋如觀人,光看這盤棋,光看這棋局中如長龍般直沖九天的白棋,司凜已經能感受到官語白的内心不似他表現得那般平靜。
“莫急”這兩個字聽似是對他說,其實是官語白說給他自己聽的吧!
司凜不由心中暗暗歎息:也是啊,他們如今可是在西夜。
官語白擡眼對上司凜的雙眸,這才把後半句說完:“他應該很快就會出手了……”
他?
!
司凜挑了挑右眉,又落下黑子,“你說那個西夜王?
”
官語白沒有直接回答,棋盤上的白子又驟然多了一枚,然後吃掉一片黑子。
黑子已然岌岌可危……
司凜不以為意,繼續落子,眉眼間似是若有所思,“小白,你以前不會是和那西夜新王也交過手吧?
”
一旁的小四聞言,瞥了司凜一眼,沒有說話,但那眼神已然表明了答案:那是自然!
官家軍鎮守西疆十幾年,而西夜一直對西疆虎視眈眈,又有哪個西夜大将沒和他們官家軍交過手!
官語白眼簾半垂,看着棋盤,道:“如今的西夜王名叫高彌曷,在老西夜王的衆位王子排名第二,不似長兄勇猛,不如三弟聰慧,不比五弟善辭令,不若七弟狠毒……卻是衆王子中最好虛名,卻也最懂得變通之人。
”
西夜人以神勇為榮,因此西夜出兵多是真刀真槍,以絕對的兵力将敵人一舉殲滅。
高彌曷平日裡的用兵之道也是如此。
然而,一旦把此人逼至困境,他就會另辟“捷徑”,不擇手段……
想着,官語白的眸色越來越深,黑得如墨似夜,深沉得讓司凜都是心中一驚,隐約感覺到這個高彌曷對官語白而言,似乎别有意義。
官語白嘴角溢出一個清冷如秋的笑,笑意未及眼底,又道:“當年出謀以計除掉我官家的就是這位新西夜王。
”
他的語調輕描淡寫,卻是令得周圍的空氣一冷。
不止是司凜,連小四也是無法控制地瞳孔一縮,兩人的臉上除了驚,有怒,更有恨,尤其是小四,看他殺氣淩然的樣子,恐怕若非官語白還在此,他已經單槍匹馬沖去西夜都城了……
“簌簌簌……”
陣陣秋風吹得樹葉簌簌作響,官語白擡眼朝那搖晃的樹枝看去,半眯眼眸,眸光變得銳利起來。
外人皆以為官家軍的仇已經報了,仇人伏法,官家也得了正名,可是對于官語白而言,這個仇還隻報了一半。
還有那個遠在西夜的罪魁禍首還未為此付出代價!
他當然想找高彌曷報仇!
隻是官家覆滅後,他無兵無權,隻能隐忍至今……他也沒想到,蕭奕看出了他的心願,甚至為了達成他的心願,決定兵行險招奪取西夜!
無論是為了過去,還是為了現在,這一次與西夜的一戰都必将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一場戰役。
隻能勝,不能敗!
官語白的神色堅定如磐石,唇邊挂着一如既往溫和的笑意,緩緩道:“接下來,高彌曷應該要對韓淮君出手了……”
如同九年前般故技重施,挑撥離間,栽贓構陷,意圖讓大裕後院失火,而他們西夜則趁此坐收漁翁之力!
隻是這一次,西夜會付出沉重的代價,以國以民!
看着官語白沉靜的表情,司凜的心也漸漸沉澱了下來,他不需要為語白擔憂,對語白而言,如今在做的事是他這些年來心之所向、卻求而不得的事……自己隻需助他一臂之力便是!
忽然,一陣嘹亮而熟悉的鷹啼聲自院外傳來,三人皆是循聲望去,司凜嘴角一勾,含笑道:“語白,你家寒羽遛彎回來了……”
話音未落,卻先得了小四一個鄙視的瞪眼。
司凜摸了摸鼻子,挑眉看向官語白,自己這又是哪裡得罪了小四?
官語白眼中閃現些許笑意,糾正道:“不是寒羽。
”
司凜怔了怔,眉頭挑得更高。
不是寒羽,那又是誰?
他似乎想到了什麼,再次望向天空。
緊接着,又是一陣鷹啼聲傳來,與第一聲似乎略有不同。
這一次,小四肯定地說道:“是寒羽。
”但是他的臉色還是不太好看。
司凜很快就有了答案,隻見一灰一白兩頭鷹盤旋着、嬉戲着朝這邊結伴飛來,看着哪裡是像鷹,照他看,是鴛鴦還差不多!
看着小四那張仿佛要滴出墨來的臭臉,司凜強忍着沒笑出聲來。
接下來,此起彼伏的鷹啼聲在院子上方不斷地回響着,久别重逢的小灰和寒羽歡喜極了,在半空中一時盤旋,一時高飛,一時俯沖……玩得是不亦樂乎,直到小四把拇指食指圍成圈,放入口中發出一陣清脆的哨聲。
白鷹應了一聲,就乖順地俯沖了下來,停在小四的左小臂上,接着灰鷹也如影随形地下來了,繞着小四飛了一圈,最後落在了不遠處的一根樹枝上,它高高在上地俯視着衆人,金色的鷹眼中帶着一絲高傲。
“小灰。
”官語白失笑地對着灰鷹招了招手,它抖動了兩下翅膀,這才慢悠悠地飛了下來,停在了棋盤邊,然後又抖了抖翅膀……
“咯嗒,咯嗒……”
七八枚黑白子如細雨般撒在了地上,棋盤上的棋局更是亂成了一片。
小四的額角抽了一下,沒好氣地瞪了灰鷹一眼,幾乎要以為它是司凜搬來的救兵。
官語白沒有在意那棋局,他的目光落在了灰鷹的右爪上綁的那個小竹筒上,熟練地将其拆了下來。
小灰仿佛知道自己完成了任務,立刻又拍拍翅膀飛出亭外,連帶把寒羽也拐走了……雙鷹又飛到半空中去嬉戲。
與此同時,官語白已經打開了那小竹筒,從中取出一張折成長條的絹紙。
這是一封來自蕭奕的信,也是一封軍報。
絹紙上的字迹還是如一貫般遒勁有力,灑脫飛揚,字如其人。
官語白凝神看了下去,信的前半說的是軍情……說完了正事後,蕭奕就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起私事來,比如他家的臭小子……
官語白盯着絹紙的最後一段,唇畔不由勾起一個愉悅的弧度,笑意清淺而溫潤。
煜哥兒這麼快就會叫爹了啊!
真是一個聰慧的孩子!
想着,官語白的笑意變深,忽然低語道:“這一戰必須在煜哥兒的周歲宴前結束才行!
”說話的同時,他的眸中綻放出銳利的光芒,自信果決。
這一瞬,司凜仿佛又看到了曾經那個光芒萬丈的官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