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8章 飲甘
宮苑深深,長空無雁叫。
空曠的天穹和連綿的宮殿,在視野裡無盡地鋪開。
一路馬車轉轎再步行。
行走在荒涼的地磚上,有雜草生於隙。
白衣國侯路過了青石宮。
青簷結蛛網,紅瓦麻雀飛。
在齊宮盛景裡,這是凋落的一角。
丘吉在前面解釋道:“您與武安侯的決鬥,越少人知道越好……雖然已經瞞不住。
”
入宮的路有很多條,他在解釋為什麽走這裡。
重玄遵並不在意。
他還未醒酒,不妨讓這個世界再迷惘一陣。
當今天子禦極已五十八年,在這五十八年裡,他的意志始終籠罩這片天空。
劍鋒所指,萬軍所踏。
目之所及,億萬民心所向。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會順他的意。
人們口稱聖天子,而心不同。
譬如青石宮薑無量一意主和,譬如重玄明圖拒絕領軍,譬如樓蘭公於明地舉叛旗……
但無一例外,所有忤逆天子意志的,最後都沒有好下場。
無論你是勳爵之最,抑或絕世帥才,甚至國之儲君。
歷史一再證明了當今天子的正確。
歷史也一再地詮釋了,要如何才能贏回天子之心,如何才是面對當今天子的正確選擇。
譬如重玄明圖赴海自解,重玄雲波暮年披甲,重玄明山戰死沙場,重玄褚良一戰成兇屠……及至重玄勝謀定東線,重玄遵縱橫夏土。
才有了那一句“護國名族,榮耀將門,是謂重玄!
”
但這個世界之所以波瀾壯闊,恰是因為每個人都不一樣。
薑望是薑望。
他不是樓蘭公,不會等到羽翼豐滿、足以擁兵叛國之時再離開,甚至於要帶走自己在齊國所擁有的一切,裂土為明王。
他卸甲卸冠卸印,放棄自己贏得的一切,孤身請辭。
他也不是薑夢熊。
成不了大齊軍神,不僅僅在兵略上不能成,在具體的選擇上也不能成。
哪怕朝野之間,都對他有很大的未來軍神的期待。
很有趣。
重玄遵隻覺得這個世界實在是太有趣!
他總是一眼可以看到前路,故而對意外十分歡喜。
他放任醉意,也放任疏狂。
他現在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天子的表情,迫不及待想看看薑望的力量。
但他的腳步依然散漫。
越是有趣的風景,越是要慢下來觀賞。
他和丘吉並不多說一句話,隻有靴子在石磚上敲響。
一前一後,好似禪音。
路再長,終有盡頭。
宮苑再深,終究得鹿已在前,韓令在宮門外。
丘吉宮前止步,行過禮便要離開。
“丘公公就在這裡候著吧。
”韓令出聲道:“之後還要你送冠軍侯回去。
”
丘吉於是頓步,微微頷首,表示服從。
內官所有的權力,皆出於天子。
天子賞官賞爵,都需要功勳。
再欣賞一個人,這人也必須要有足以匹配勳名的實績。
再厭惡一個人,也不能無罪而罰。
這是一個健康的朝政體系的必然。
但內官則不同,宮城之內,是天子家事,但憑喜好,一意榮貶。
隻要有一事順了天子的心,即刻飛黃騰達。
然而在大齊宮城裡,真正的聰明人,絕對不會主動靠近天子……因為那是韓令的位置。
此時日頭已經升起。
韓令站在宮簷垂落的陰影裡,低頭向宮內匯報:“冠軍侯已經來了……”
重玄遵接著便聽到天子的聲音——“滾出去。
”
緊接著他便看到大齊武安侯,哦不,庶民薑望,“滾”了出來。
確實該說是庶民,因為此戰之後,無論勝負,此人都不復國侯。
他的狀態倒是還好,面上沒有什麽表情。
從高闊的宮門下走出來,整個人執著而篤定,從陰影之中,走到日照之下,步履還是有幾分瀟灑。
霸國之尊、王侯之貴,名、權、勢,皆是當代弱冠男子之最,九死一生才贏得的那麽多,說放下就放下了……當然瀟灑!
做一個對自己而言有百害無一利的選擇,以神臨修為、羽翼未豐的狀態去迎接此前隱沒在大齊陰影下的風雨。
他此前因為大齊而對上的平等國,因為黃河首魁而得罪的鏡世台,陽國殘黨,夏國餘孽,妖族之忌,海族之恨……諸如此般種種,竟然什麽也不想。
從踏出殿門的這一步,乃至於此後每一步,都要直面生死之危,而竟還能如此篤定,如此堅決……的確瀟灑!
重玄遵於是明白,得鹿宮前的廣場,就是他們廝殺的道台。
而大齊天子,好像並不打算出來。
誠然以天子之修為,坐在宮內宮外,並不影響對這場戰鬥的審視。
但他就沒辦法捕捉天子的表情了……殊是遺憾。
薑青羊又似是個木頭刻的人,慢慢地走到對面去,臉上愣是不顯露半點情緒。
“冠軍侯……”韓令恭敬地喊著,走近前來,小聲地為重玄遵講述這場決鬥的規則。
隨著韓令的講述,他眼中的醉意也一點一點褪去。
一雙漆黑發亮的眸子,像是被水洗過,成為嵌在這如棋之人世裡,不可被忽略的黑色棋子。
子落棋枰斬大龍。
“臣有奏!
”重玄遵靜靜聽完韓令所講述的規則,直接大袖一揮,拱手拜宮。
“講。
”齊天子的聲音低沉,威嚴壓抑,好似山雨即來,將有雷霆之怒。
得鹿宮的太監宮女們大氣都不敢喘。
而重玄遵自顧自稟道:“臣……請斬薑青羊!
”
丘吉腳步一顫,韓令愕然。
齊國這一代的天驕,還真是個個出人意料!
薑望緘如石塑。
得鹿宮裡天子的聲音隻道:“理由。
”
“必輸的戰鬥,沒必要開始。
”重玄遵雙手一張,大袖飄飄,此刻他的散漫、他的隨性,全都一掃而空,隨酒意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冠蓋京華,勢滿臨淄,是無與倫比的自信:“我無憾而至神臨,已近兩年矣!
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自縛手腳,與我同境而戰。
”
“大膽!
”韓令連忙站出來呵斥:“冠軍侯的意思,難道是說這場決鬥在浪費你的時間嗎?
”
重玄氏乃千年世家,頂級名門。
如今更是一門三侯,煊赫臨淄……但這些都不是重玄遵的底氣。
他的底氣來源於他自己。
此刻看了韓令一眼,隻是淡淡地說道:“我乃大齊國侯,勤於修業,手不釋卷。
時間何等寶貴,豈容虛耗?
如果隻要一個確定的結果,倒不如直接殺了他!
何必讓本侯多費一番手腳?
”
聽到“勤於修業”,剛剛把他從酒舍裡找出來的丘吉不免垂眸。
聽到“手不釋卷”,韓令都眼皮直跳。
但天子的聲音隻道:“冠軍侯意在如何?
”
“允他殺我!
”重玄遵直接道:“伐夏一戰也近兩年,我與薑望不曾見生死。
若要我拔刀,切磋難以止渴,決死方能飲甘。
”
他看向薑望:“我也想看看,是什麽讓薑青羊目空一切,竟覺得自己,可以後來居上?
”
薑望張了張嘴,有心解釋一下,這場決鬥完全是天子的安排,他全無半點自主。
但想了想,還是一聲未發。
而在片刻的沉默之後,天子隻道:“準!
”
“清場!
”韓令適時吩咐:“所有人全部離宮!
”
太監宮女低頭魚貫而出,得鹿宮的大門緩緩關上,丘吉也守在門外。
整座得鹿宮,除開正要生死對決的兩人,隻剩下韓令和天子而已。
天子在宮室內,韓令在場外。
這場決鬥並沒有太多觀眾,盡管無數雙耳朵,都擁擠在宮門外傾聽結果。
“當我走上台階,決鬥開始!
”韓令說著,後退一步,直接站到了得鹿宮的廊柱邊。
就在他這一步落下的同時,天地之間起劍鳴!
這世上沒有誰能比薑望更深刻地感知重玄遵的強大,他曾在試劍天下、立成四樓、得悟真我之後,於萬軍陣前,被日輪砸到了地底,錯失伐夏先鋒一職。
彼時他已傾盡全力,的確是找不到任何機會。
重玄遵佔得一先,就絕不放手,壓了一線,就壓得極死。
他這一路走來,廝殺無數,不乏以弱勝強,不乏絕境得勝,不乏死中求生。
唯獨有兩個人,是在正面對決中,讓他深刻地感受到,即便實力相近,也會戰鬥艱難。
這兩個人的戰鬥才情,都是當世絕頂。
心性意志,全無破綻。
一個在楚國,名為鬥昭。
還有一個,就在眼前。
今日這一戰,於他是生死之戰。
誠然他是剖心剖膽,叫齊天子給了他一個全身而走的機會。
但他若不能把握,不幸死在這時,也就死在這時了。
重玄遵出於驕傲也好,出於惺惺相惜也好,幫他解開了束縛,給了他真正公平對決的機會。
但重玄遵無論如何都不會死,甚至天子都會親自看顧。
就如天子所說,他是大齊國侯,而你薑望不願再是。
於薑望而言,這隻代表一件事——他可以毫無顧忌地解放自己,真正展現自己全部的殺力。
他必全力以赴!
真正用自己的劍,行自己的道!
韓令靴子踏上台階的時候,也是他出劍的時候。
青衫已絕雲翳去,劍鳴雄徹齊王宮!
此聲劍鳴一響——
轟隆隆隆!
天穹頓時密布雷雲,一道道恐怖的雷柱,鋪滿了整個廣場,一時成林!
雷光如蟒擊地,清洗了重玄遵所有的騰挪空間。
而他隻是往前一步,踏進了太陽神宮。
這降外道金剛雷音重玄遵早已見過,不意今日能磅礴如此……但也不過如此!
面對他重玄遵,薑望豈能以舊招爭先?
令他在意的,是薑望正面斬來的這一劍。
琉璃瓦、黃金磚,白玉築雕欄,明珠照神王。
輝煌宮殿在雷網之中穿行,神光與雷光對照。
重玄遵負手立身於神宮,發絲輕舞,寒星般的眼眸如棋盤落子,直接嵌入薑望的眼睛!
瞳術,星羅棋布!
素知武安侯瞳術超群,今日試之!
薑望的一雙眸子,已經徹底轉化為赤金。
在轟鳴的雷光之下、輝煌的神光之外,依然如此顯眼,散發著不朽的、明耀的光。
但是在這赤金色的周圍,出現一團一團的黑,仿佛棋盤上的弈局。
赤金之子唯有兩顆,漆黑之子卻是無限。
不朽之光被迅速地絞殺!
薑望輕輕一轉眸,並不理會那迫近的森森殺機,而是在已成星羅的棋局裡,再去尋找重玄遵的眼睛。
赤金色的瞳孔裡,有一顆晶瑩剔透的念頭,輕輕旋轉。
此前棋子縱有千萬顆。
一眼念塵,夜空尋星。
找到了!
朝天闕降臨!
轟轟轟轟轟!
古老尊貴的天闕,駕臨重玄遵的神魂世界。
薑望所看到的世界是如此廣闊,宇宙無垠,星空夢幻。
高大神秘的蘊神殿,坐落在宇宙中央。
但朝天闕一推開,一輪烈日正當門。
一道璀璨無比、金光旋照的身影,自那烈日之中踏出來。
眉眼依稀,能見風華。
重玄明圖赴海之前,將一身所學,盡錄於宗祠。
這就是他親創的靈識殺法,天敕武靈相!
專意於靈識爭殺,所向披靡,非神臨之境不得成。
此刻重玄遵自往門前走。
神王臨世,白衣掛鋒。
五光十色的佛掌探出來,六欲迷離,將墮一切。
重玄遵隻是一擡手,雪亮刀光似銀河!
刀光之瀑生生將六欲佛掌撞回天闕中。
重玄遵提刀欲橫門,門後浮光一掠,出現了六欲菩薩的臉!
薑望寶相莊嚴,光轉六欲,眸中卻是跳出來一朵金色的焰花。
三昧之神火!
三昧真火乃是薑望第一個摘下的神通,伴隨著他一路成長,從那個拔劍站在重玄勝身前的孤膽少年,長成為今天的人族英雄。
是走南闖北、東征西戰,荒漠禍水迷界妖界這般一路殺過來,見真妖見天妖見超脫見眾生,知見不斷彌補之後……感受世情之三昧,咀嚼紅塵之苦楚,而得開花。
同樣的神通,在不同的人身上有不同的表現。
在薑望這裡,這道神通的核心即為“三昧”,乃是萬事萬物的要領、真諦。
開花之前求於外,開花之後求於內。
若以薑望現在的知見來解釋,便是“廣聞”與“我聞”。
已見人世之三昧,再返觀本心之三昧。
也正是如此,才如此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真,明確自己的前路。
心者君火,亦稱神火也,其名曰上昧。
此刻薑望在神魂的戰場上,點燃三昧之神火,靈識力量得到了無匹的滋長。
他的靈識顯化之身,由此有了越出門戶,硬撼天敕武靈相的資格。
他也真個踏過了門檻!
如果說朝天闕是壓製了重玄遵的神魂世界,抹平了重玄遵的主場優勢。
三昧之神火,則是讓薑望探知神魂的真諦。
靈識力量的膨脹發生在一瞬,就在這個瞬間,薑望前腳踏出古老石門,一掌橫握刀鋒!
反手已將這天闕倒拔起,極其蠻橫的、當頭砸向重玄遵!
感謝書友“朕與甚寶解戰袍”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454盟!
感謝書友“浪翻青雲”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455盟!
另外推一本書,叫《最後的機武神》。
一本民國風的蒸汽朋克重生文,“曾經,這片土地叫做江松,是洋人最多的城市,茶樓、跑馬場、武術館到處都是,.那時候這個國家才剛開始迎接時代的新風,帝國艦隊裝載了炁金屬引擎和船炮的新式戰艦一路打到近海,遙望京城”
(本章完)